“房租,用品,棉衣,食物,油燈……”
沈月然一手撫一枚從客棧借來的算盤,一手持筆墨,嘴里小聲念叨。
“粉姐姐,你怎么還弗(不)睡?”綠蘇一覺醒來,已過子時,見沈月然還端坐在燈下,盤算什么。
她披了一件外衣下床,走到沈月然的身后,兩只瘦弱的小手撫上沈月然的肩頭,輕捏慢揉。
沈月然握住她的手,抱歉道,“是不是吵醒你了?我這就去睡。”
綠蘇搖搖頭,“沒有。姐姐在扇(算)什么?”
沈月然輕嘆,“算銀子啰。房租,基本的用品,御寒的棉衣,日常的食物,哪一樣不用錢?我得盡快安頓下來,才能讓哥哥放心。”
她與沈日輝之間的兄妹情義冷了五年,終于重修舊好。那一天當(dāng)著吳家姐弟的面對沈日輝說的話,雖然半真半假,可是有一點(diǎn)卻毋容置疑,她是真的愧對沈家父子倆。
如今,沈日輝的生活面臨轉(zhuǎn)機(jī),她怎能又成為他的累贅。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快找到房子,盡快安頓下來,盡快讓沈日輝覺得她可以獨(dú)立。
綠蘇遲疑了一會兒,道,“粉姐姐,若是銀子不夠,綠蘇那里有一些,這一路上盡得粉姐姐和沈大哥照料了。”
沈月然笑了,轉(zhuǎn)身捏了捏綠蘇的小臉。
“你那些銀子還是留著補(bǔ)門牙吧?!彼侏M地道。
一路上,她仔細(xì)觀察過綠蘇。綠蘇乖巧,老實(shí),本份,心眼兒直,既勤快也能干,唯一一點(diǎn),對銀子看得特別重。讓她掏力,她二話不說,拼盡全力,讓她掏銀子嘛,她就啞火了,能躲則躲。
她能夠主動開口,已是難得。不過,當(dāng)初從荒漠救下她就沒有想到得到她的回報,如今,更不會因此讓她拿銀子。
綠蘇聞聽“門牙”二字,漲紅了臉。
“綠蘇年紀(jì)不小了,再過兩三年就該曲(出)嫁了,綠蘇無父無五(母),又這個樣子……”綠蘇說出心中的想法,有些難堪。
沈月然哈哈大笑,拉了她坐在身旁。
“傻丫頭,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為自個兒打算籌謀是天經(jīng)地義的,姐姐支持你?!彼浪氐?。
綠蘇如釋重負(fù)。
“粉姐姐為何不為自個兒打算籌否(謀)呢?姐姐模樣好,又有叟(手)藝,在京城尋個好人家,不比土(獨(dú))居強(qiáng)嗎?”綠蘇天真地問道。
沈月然語塞。
的確,嫁人比獨(dú)居強(qiáng)。
兩個人,一個家,凡事有照應(yīng),凡事有商量,凡事有依靠,所以她才會年紀(jì)輕輕地就嫁給了叢浩……
想著想著,沈月然腦中警鈴大作。
“獨(dú)居為何不是為自個兒打算籌謀!嫁人有什么好?嫁人之后處處受制相公和公婆,不如獨(dú)居來得自在!我自個兒往后要養(yǎng)活自個兒,絕不再寄人籬下,依靠任何人!”沈月然憤憤地道。
突然的變臉令綠蘇不知所措,咽了咽口水。
沈月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連忙撫了撫綠蘇的手,柔聲道,“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不可一概而論。”
綠蘇似懂非懂,點(diǎn)頭道,“那綠蘇也支持粉姐姐就是了?!?p> 姐妹二人相視一笑。
隨后的幾天,沈月然帶著綠蘇一道四處找房子,四處采買。
之前在文池重開餅鋪,她也忙碌過一陣子??墒?,文池地小,境內(nèi)的米鋪、炭行、糖鋪就那么一兩家,幾乎全是一口價,她沒什么選擇的余地,倒也省事了,找到鋪?zhàn)又还苜I回來需要的東西就是。
如今在京城,不一樣了。地方大是一方面,賣家多又是另外一方面。不懂得貨比三家,吃虧的肯定是自己。不懂得討價還價,吃虧的還是自己。
說到采買,她不在話下,也樂在其中。前世的主婦生活足夠她游刃有余地精打細(xì)算,分辨好壞,挑選成色,量入為出。只是說到跑腿就有些吃力了。五年來,她幾乎沒怎么運(yùn)動過,這幾日光是幾家店鋪就令她跑斷了腿,每天都是快虛脫才回客棧。
沈日輝雖然見識過她的固執(zhí),那天之后,還是來勸說過幾次,要她與他們一道,去嬸母奶奶家住。她不似往常那般冷面拒絕,可是軟言細(xì)語間就是堅持獨(dú)居,令沈日輝沒了法子。
吳兆容也來找過她一次。冷冷地瞅著她算了半天的賬,突然道,“你當(dāng)初賣餅賺了多少銀子,怎么能買這么多東西?”
沈月然心中一哂,垂頭拿過紙筆,寫下什么后遞給吳兆容。
“又是什么方子。”吳兆容不屑。
看過后,她再次懷疑眼前的小姑子是不是又中邪了……
“借條?玉簪?耳墜?長粒米?寄居費(fèi)?食材費(fèi)?斗嘴費(fèi)?慪氣費(fèi)?白眼費(fèi)?不得安生費(fèi)?大傷腦筋費(fèi)……”吳兆容越念越摸不著頭腦。
沈月然則神情凝重,主動握住吳兆容的手。
共處五年,她第一次握住吳兆容的手,不似想像中冰涼,反倒肉乎乎的,溫暖宜人。
吳兆容如臨大敵,轉(zhuǎn)身就想跑。
“嫂嫂,對不起。”沈月然莊重地道。
吳兆容瞠目結(jié)舌,怔住。
“嫂嫂,對不起。”沈月然再次道,“這五年來,嫂嫂為了月兒的事****不少心,生了不少氣,月兒今日鄭重向嫂嫂道歉,望嫂嫂念及月兒年幼無知,莫要記恨月兒。往后,月兒雖然不與嫂嫂共居一處,可是月兒還會定期前去探望。這張借條嫂嫂收好,五年來的一切月兒全部記在心里,定會悉數(shù)奉還?!?p> 吳兆容的眼睛在借條和沈月然之間來回流轉(zhuǎn),終于,她忍不住大叫,“你是不是有求于我?”
沈月然笑道,“是,月兒只求哥哥嫂嫂相敬如賓,闔家幸福?!?p> 吳兆容再次瞠目結(jié)舌。
過了良久,她用力抽回被沈月然握住的手,揚(yáng)起借條。
“別以為我會中了你的詭計,說什么將往事一筆勾銷的話!這是我該得的!”
她收起借條,抬腳向外走去。
剛踏出門檻,她想起什么,期期艾艾地回頭。
“那個——若是待不下去,就來城北找——你大哥。”
沈月然笑開了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