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婉鳶回到錦竹書院一個月之久,已被養(yǎng)得珠圓玉潤,一改那那蓬頭垢面的模樣,梳妝打扮起來,再往淳于婉儀身邊一站,若不開口說話,下人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淳于婉鳶和淳于婉儀的性子大相徑庭,姐姐婉鳶沉靜內(nèi)斂,而妹妹婉儀跳脫好動,一個成日寡言,眉目之間無甚情緒波瀾,而另一個嘴巴伶俐半柱香都閑不住,一日下來臉上情緒已是變了好幾回天。
淳于淵雖不許兩個女兒跟他上學堂,卻精心挑揀了些女兒家讀起來也無妨礙的書籍送到兩個女兒的閨房里,天文歷法,史冊經(jīng)卷,還有些修身養(yǎng)性明德正心的書卷。
一雙姊妹承襲了淳于淵的穎慧,讀過的書不僅能詳悉其意,還過目不忘。淳于婉儀十分開心自己多了一個姐姐來陪伴自己,每日在房里也不再鬧著煩悶,偶爾會乖乖地為姐姐研磨,和姐姐一同寫字畫畫,一同完成爹爹給她們布置得功課。
可這姐姐的脾性沉寂寡欲,時間一久,淳于婉儀便又難耐好玩的天性,央著姐姐陪自己出去玩耍,在婉鳶耳邊說了好多關于住在自己家的羌樹有多厲害。
“姐姐,那羌樹可厲害了,他能用草編各種小動物,上次我看他編了一只鷹,可我怎么求他,他就是不舍得給我玩兒……”
“姐姐,你不知道,上次咱們學堂后面院子里的那棵樹上結滿了果子,所有孩子都想吃,可沒一個人能爬上去,最后還是羌樹爬了上去,還給爹娘摘了一籃子的果子呢!”
“姐姐,咱們?nèi)フ仪紭渫鎯喊???p> “姐姐,等羌樹下了學堂,咱們和他一起去捉蚱蜢好不好!”
淳于婉儀好說歹說,磨破了嘴皮子也沒把淳于婉鳶挪揄成功,淳于婉鳶依舊定坐椅子上,對淳于婉儀的話無動于衷,只是偶爾會抬起眸光,對淳于婉儀莞爾淺笑,搖搖頭,又埋首手中的針線刺繡或是筆墨書畫。
后來淳于婉儀了解了自己這姐姐的性子,也不再勸解姐,只是自己偷溜出房去找羌樹。
婉鳶每日在房里做好了女紅針黹,便捧著書卷孜孜不倦,好幾次淳于婉鳶坐在房里,透過房間那扇雕花紅漆的檀木窗子,都能從鏤空的窗欞看到淳于婉儀跟在羌樹后頭和羌樹一塊兒瘋玩,很多時候婉儀一臉委屈,而羌樹則是淡漠和不耐煩。
她不了解為什么他們小小的身體里能有那么多用不完的精力和力氣,紅著臉喘著氣還可以笑得像擁有了全世界一樣開心,她自記事起,就沒有過著這樣的日子。
原來十年前那淳于婉鳶帶走的怪人,的確是精通醫(yī)理擅長醫(yī)蠱的藥師,淳于婉鳶的病并不能根治,卻可以借助蠱術延續(xù)壽命,那藥師在淳于婉鳶體內(nèi)中了蠱蟲,以蠱蟲抗衡體內(nèi)的病,每隔一段時間要引出體內(nèi)蠱蟲,讓蠱蟲放毒,再重新植入體內(nèi)。
周而復始,蠱蟲在,人在,蠱蟲亡,人亡。
藥師苦于自己空有一身醫(yī)理學識,卻傳承衣缽后繼無人,看出淳于婉鳶有醫(yī)學天賦,便將自己的學術傾囊相授,淳于婉鳶為給自己續(xù)命,每隔一段時間都要操控蠱蟲,所以在施蠱上爐火純青,造詣頗佳。
她自幼便身患重疾,羸弱多病,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樣肆意玩耍,多跑幾步,都喘不上氣,都說三歲定八十,久而久之,淳于婉鳶的性子也就愈漸沉默寡言,寂寥無歡。
日復一日,每日淳于婉鳶都能從房間的窗子看到羌樹和他那雙水藍色的瞳仁,而羌樹每日路過這里,都能透過那扇雕花朱漆的窗欞,看到一張好看卻毫無生氣的臉,她定定坐在那里,就像一幅畫被嵌固在那里,可是那雙眸子卻是注視著他的。
有一日奶娘讓淳于婉鳶多想想幾個刺繡的花樣,婉鳶看房外院子里的花開得正盛,就想出去照著院子里的花卉取幾個花樣,把矮案和凳子搬出房間,往花叢旁一坐就是好幾個時辰。
正當她提著飽蘸墨水的毛筆,歪著腦袋咬唇細細觀察花葉的姿態(tài)時,身后忽然響起羌樹的聲音,“婉儀,前些日子你總央我給你編蜻蜓,你還要不要了?!?p> 淳于婉鳶正出神,被這么一打擾,手上一抖,毛筆上的墨汁大顆地往下掉,在一片素潔的宣紙上綻開一朵花,暈染成墨色牡丹。
她緩緩轉過身,望著那雙略帶局促的水藍色瞳仁,微微頷首,“你認錯了,我是婉鳶,不是婉儀。”
羌樹像是沒聽到,走到淳于婉鳶面前,把一直草編的蜻蜓遞給淳于婉鳶,“就當是我把你們認錯,給你的賠禮吧?!闭f完便揚長而去。
只余淳于婉鳶望著手里栩栩如生的草編蜻蜓,怔怔發(fā)愣。
其實羌樹又怎么會把婉鳶和婉儀認錯,她和成日纏在自己身邊的妹妹婉儀太不相同了,日日從窗欞里望見她的眉目,已仿佛是相識已久的好朋友,只是自這個大小姐回到書院以來,兩人沒有過任何交流,他看著成日落落寡歡的她,想要逗她開心,如今便借故,把草編蜻蜓送給了她。
晚上歇息的時候,婉儀注意到了婉鳶放在梳妝臺上的草編蜻蜓,不禁驚喜道:“姐姐!這是你編的嗎?”
正坐鏡前梳頭的婉鳶搖搖頭,“是羌樹給的?!?p> 婉儀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婉鳶看她這樣,解釋道:“他原本是要給你的,可他把我們認錯了,說是給我的賠禮?!?p> 婉儀依舊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半跪到梳妝臺一側,雙手托腮,崇拜地仰視婉鳶,“羌樹才不會送給我呢!我求了他好一陣子了,他從沒答應送我,連碰都不讓碰!”
“那這蜻蜓送給你吧?!蓖聒S看她這個調(diào)皮可愛的模樣,笑道。
婉儀聞言,歡呼雀躍,跳起來就摟住婉鳶的脖子,“姐姐真好!”說完又嘟著嘴補充了一句,滿是埋怨,“比羌樹好多了!”
“這他原本就是要給你的,說不定是你央他久了,他改變主意了呢?”婉鳶在一旁不自主就幫羌樹說起話來。
“才不會呢!明兒個如果我再去讓他給我編,他八成理都不會理我?!蓖駜x又怨又委屈,“他知道好玩兒的事可多了,可每次我央他帶我一起玩兒,他都嫌我拖累他。
婉鳶看她方才跪在地上,褲腿上都沾了灰,便給她拍了拍塵土,起身把椅子和鏡子讓給她,站到婉儀身后替她梳頭,“你怎么總跟在羌樹后頭跑呢?”
“羌樹可厲害了!怎么個厲害法……我一時半會兒也說不上來,總之書院里那么多學子,沒一個人比他有本事,我偷聽過爹爹授課,爹爹出的難題總難不住羌樹,羌樹還懂得許多書本之外的東西,也因為這樣,書院里的學生們對羌樹既妒恨又敬畏?!?p> “瞧你說的神乎其神的?!蓖聒S笑她。
“真的!”婉儀一臉認真,分外享受姐姐替她梳頭的那雙輕柔的手。
滿屋的燭火映在兩個著素白錦緞寢衣的女孩子身上,泛著暖融融的橘黃色,一樣垂至腰際的青絲,一樣精致的五官,一個坐在鏡前,一個立在凳后,鏡子里映出相似卻又不相似的兩個她們,一切在冬日的夜里顯得溫馨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