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境長河之上,多畫船燈舫,十里煙籠,如夢如幻。
子桑玦好似人脈廣布,竟打聽到長伶君偶爾會到長河的龍舟畫舫中宴飲賞景。
這類私人的出行應(yīng)被隱得密不透風(fēng),知情人應(yīng)守口如瓶才對,消息卻這樣落入了子桑玦囊中。我不知這消息得來費不費功夫,只知由此看出他委實不一般。
我買下了一艘大舫,面積寬闊,外觀有如亭臺軒榭,檐下四周輕紗垂瀉,舫行河中,成了半遮半掩的水中樓閣,一番修飾之后,便成了可供歌舞演奏的燈舫。
子桑玦得到消息,確定長伶君今夜會到市中河段乘畫舫中游玩。
市中的長河中,數(shù)家畫舫停泊,我們的燈舫緩緩駛?cè)脒@片旖旎風(fēng)光。
紅緞鋪陳的臺上,入戲的舞姬被脂粉掩淡眉目,深情流轉(zhuǎn),絲絲片片。
最后還是香堇拿下了賽西施的角色,玉簪扮皇后,兩個對真相一無所知的女人,在臺上演著風(fēng)云詭譎的當(dāng)年。
燈舫穿過大霧,行到長伶君所在的畫舫數(shù)丈之外。
我命人將輕紗縛起,舫中臺上的舞劇便暴露人前。
河中槳聲燈影,即便是數(shù)丈之外的人,也能將舫中的歌舞觀賞得一清二楚。
舞劇的新穎形式惹來周圍畫舫中人的注目,不少人聞聲開窗,從自己的畫舫中伸頭探看。
我原以為子桑玦挑了香堇是因為偏愛香堇,此刻才知他的用意,香堇技藝功底厚,角色的核心特點拿捏得當(dāng),而且她本就一副天真純善的模樣,氣韻上也吻合賽蕊幾分。
由她演,再適合不過。
這不,引來了許多看客。
長伶君的畫舫仿佛被隱約的議論聲吸引,本來緩緩行駛河中的畫舫停了下來,不過半盞茶時刻,畫舫中行出一人,仍舊玉冠高束,英姿挺拔,他負(fù)手立在船頭,目光遙遙遞過來,落在“賽西施”身上。
他一直站在船頭將整出戲觀畢。
期間我著實捏了一把汗,如果這舞劇吸引不了他,看到一半就作罷,那我的一切努力又得都付之東流。
讓我好奇的是,舞姬們退場輪休時,長伶君仍凝立船頭,目光卻失去了焦點。
我也踱到燈舫之前,思忖著他在看什么,看滿河的花燈,還是當(dāng)空星月,是河中的七彩玲瓏魚,還是臺前粉黛。
注意到有人在看他,他將目光收回,落到了我身上,不過數(shù)丈,他完全能看清我的臉。
我想了想,從袖中抽出絹帕,以絹帕覆面,蒙住了半張臉。就跟那日比燈招親,以輕紗覆面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我一模一樣。
他只定定望了我兩眼,毫無情緒地轉(zhuǎn)身進(jìn)了畫舫內(nèi)閣。
我立在船頭望著滿河燈火有些怔忡:我不會放棄的。
那以后我夜夜將燈舫停在中市的長河河段,舞姬們不愧是由燈籠舞坊精挑細(xì)選,夜夜河中排演,她們也不曾抱怨苦累枯燥。因此燈舫名聲大噪,賓客盈門,得到不少額外酬勞。
一天一個家丁打扮的男子來到我身邊,伏身在我耳邊輕言:“我家主人看了姑娘編排的歌舞,對姑娘青眼有加,還勞煩姑娘到客廂與我家主人一敘?!?p> 臺上的香堇聞言,不由變了顏色。
按理說,該被客人傳喚的應(yīng)該是她才對。
若說青眼有加,那應(yīng)該是對臺上演出的舞姬青眼有加,又有誰會對幕后操持者感興趣?
只能說明,來人的目的并不是欣賞歌舞如此簡單。
想到這一點,我立即出口應(yīng)承:“好,我隨你去?!?p> “姑娘這邊請。”他畢恭畢敬,將我引向燈舫的上等廂房。
只怕事后香堇又得有一番鬧騰。
子桑玦注意到這邊的動靜,朝土圭水臬使了眼色,土圭跟了過來,靜候在廂房之外,水臬則悄聲上樓,縱身一躍,上了那處廂房的舫頂。
進(jìn)入廂房,坐在上首的一個男子正目不轉(zhuǎn)睛看著樓下的歌舞,欣賞得入神。
我不想打擾他,立在一旁良久。
直到這場歌舞結(jié)束,他才把目光移到我身上,陌生的面容,但那雙眸子卻異常熟悉……
我上前行禮,罷了問道:“請問公子將我請來,所為何事?”
他抬手一引,示意讓我坐在他側(cè)旁,“姑娘請坐?!?p> “公子有禮了?!蔽乙嗖煌妻o,坦然坐了下來。
他為我沏了杯茶,“看了歌舞,驚嘆編排戲劇之人的匠心獨具,故請姑娘來閑聊幾句?!?p> 我頷首:“公子謬贊,我也不過是就地取材罷了?!?p> “就地取材?不知這舞劇講的是那一代帝王的故事?”他露出極富興趣的神情。
“舞劇取材坊間傳說,如此而已?!?p> 他看出我語氣應(yīng)付,不由一笑:“姑娘莫非有何事不便與我這外人透露?”
我故作為難,“是不好說,可既然你是局外人,且道與你也無妨?!?p> “那么在下可要洗耳恭聽了?!彼笪W?。
我道:“你可聽說過妄境數(shù)年前曾有家賽氏燈館?燈館的主人是個出了名的美人,我這出戲,演的就是她生前的故事?!?p> 他握著茶盞的手微微一抖:“怎么……她不在了么?”
我點點頭:“她身世可憐,犧牲自己的性命,換取他們安康幸福,卻還因此遭人陷害,死得冤枉,我排這出戲,就是想以這種方式替她說出真相?!?p> “自古遭受迫害之事,有所連帶關(guān)系的人都是能避嫌則避嫌,姑娘與這位賽姑娘有何淵源,要替她做這般兇險之事,姑娘就不怕因此惹禍上身?”他頗含深意地盯著我:“既然佳人已歿,此舉豈非徒勞?還是姑娘另有他意?”
“那么公子你呢?你亦是千千萬萬看客中一人而已,又為何能看得出其中的玄機(jī)?”我說得露骨,戳穿了他:“我若不走此險著,公子你也不會坐在我面前?!?p> 他看我已識穿了他,眼瞼不由得垂下,嘴角凜然一勾,“果然匠心獨具,慧眼獨識?!?p> 語畢,長伶君的容顏幻化回原本的模樣,利劍似的目光回落我身上,“你到底是誰?”
我泰然端坐:“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為身負(fù)冤屈之人沉冤昭雪?!?p> 他冷哼:“你口口聲聲說要沉冤昭雪,證據(jù)呢?你說她死了,證據(jù)呢?你知不知道跟此一案有所牽連的人都可以被判就地正法?”
“長伶君可以不相信我,但你怎能不信她?”
“我怎知是不是有人借她之口,亂造謠言,惶亂人心?我不管你如何知悉了當(dāng)年的往事,可你五次三番舊事重提,一次次觸我底線,我主妄境,豈容圖謀不軌之輩拿舊案再生是非!”
“難道賽蕊在你眼中不過只是舊案一樁嗎?你為了所謂安寧,卻要辜負(fù)她的苦心,讓她含冤九泉嗎?”我反問道。
他緊緊捏著手中的杯盞,杯中熱茶微微發(fā)顫:“莫再利用前塵往事做文章,我說過,不管你有何目的,你終究會徒勞無功,白費功夫。”
他指的是長伶燈。
“長伶君不愿提,是因為不愿相信我的話,還是不敢信?”我咄咄相逼:“是因為不愿意相信佳人已逝,不愿承認(rèn)自己所受的蒙蔽吧?!?p> 他重重落下杯盞,厲聲喝道:“放肆!”
“妄境上下永夜無晝,我一直當(dāng)這是因為你想要用傾城燈火換佳人顧首,因為賽蕊和你一樣是個癡人……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也知道再也不能活著盼到你凱旋,所以在最后的日子里她焚膏繼晷趕制了數(shù)百只燈籠,每只燈籠都藏了她想對你說的話,只要點燃短蠟,執(zhí)燈人就能看到……你不想看她給你留了什么話么?”
七尺男兒如他,此刻定定坐在我面前,我看不出他藏起來的情緒,卻感覺廂房里的氣氛已瞬間數(shù)變。
他到底在隱忍什么。
發(fā)怒也好,質(zhì)疑或者嘲諷也好,哪怕是一絲微小的情緒也好,可他卻這般定定坐著。
良久,他的雙唇終于微微囁嚅,開口卻是一聲高喚:“青兒?!?p> 方才引我過來的家丁即刻閃身而入。
長伶君無力吩咐道:“回去吧。”
那家丁上前扶他。
我也站起身,忙道:“長伶君不愿意看,我也不愿意糟蹋那些心血,不管今后如何,我每日都會點上一盞她的燈籠,燈籠掛完,我便離開?!?p> 他不接話,徑自行處廂房。
我又道:“那些短蠟燃過一次,就不會再有第二次,那些話若是再想看也不會有機(jī)會了?!?p> 他聞言停住腳步,也沒有回頭,語氣依舊不辨喜怒:
“悉聽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