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谷關(guān)的暴雨沒有漫延到京城，皇宮里的韓孺子也暫時將楊奉忘在腦后，他不能只是等待，必須得做點什么挽救自己和母親的性命。
真正的斗爭發(fā)生在上官氏和崔氏之間，可是無論哪一方勝利，傀儡皇帝都會是犧牲品，崔家固然要改立東海王為帝，太后也想盡快換上年幼的新傀儡，思來想去，韓孺子發(fā)現(xiàn)自己實在沒什么選擇，必須去見太后，將事情說清楚，唯有如此，才能緩解即將到來的大難。
說來可笑，韓孺子每天早晨去慈順宮里拜見太后，上午還常常在勤政殿里與太后共同聽政，可兩人中間總是隔著人墻與屋壁，見面次數(shù)寥寥無幾。
仔細(xì)想來，韓孺子覺得太后有意不見自己，如果皇太妃的話還有幾分可信的話，從他還沒出生的時候起，就已經(jīng)受到當(dāng)時的東海王王妃的嫉恨。
在秋信宮睡了一夜，次日凌晨，韓孺子輕輕推醒皇后。
他無需再遵守向東海王做出的承諾，可以觸碰皇后了，但也僅此而已，兩人都沒有別的想法，聊到半夜沉沉睡去。
皇后睡眼惺忪，一時間忘了身處皇宮，還以為是在家里，含糊地說：“娘，讓我再睡會……”躺了一會她才反應(yīng)過來，急忙睜開雙眼，臉都紅了，好在屋子里還很暗，遮掩了她的大部分羞怯，“陛下……醒啦。”
嚴(yán)格來說，這是兩人第一次同床，之前韓孺子都是睡椅榻，早晨才上床躺一會。
“你從前也跟母親同睡嗎？”韓孺子回憶起小時候的生活，那都是幾年以前的事情了，恍惚間，他覺得自己長大了不少。
“不是，陪我的是乳娘，母親……很忙，我們兄弟姐妹也多?！?p> “哦?！表n孺子臉色微紅，“我也不是……我想問你一件事，你能見到太后嗎？”
“當(dāng)然，陛下待會不就要與我一塊去拜見太后嗎？”
“我是說面對面的見面，能說話的那種?！?p> “嗯——自從進(jìn)宮以后，我倒是見過太后幾次，說過一會話，但是不多，每次都是太后派人召我過去?！?p> “下次太后再召見你的時候，你能替我傳句話嗎？”
“可以，說什么？”皇后知道的事情不多，只是隱隱猜到皇帝處于危險之中，而她的職責(zé)就是盡一切可能幫忙。
“我想見太后，告訴她一些真相?！?p> “好?！被屎蟠饝?yīng)得有些勉強(qiáng)，倒不是不愿意，而是迷惑，她慢慢坐起來，被子擋在身前，“陛下能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什么了嗎？如果是崔家……”
一想到真要與自家人決裂，皇后又有點猶豫了。
經(jīng)過昨夜的交談，韓孺子已經(jīng)完全相信皇后，但他不想說實話，因為他的實話過于冰冷，都是一把把鋒利的刀劍，會傷到無辜者，只有那些已經(jīng)全副武裝做好戰(zhàn)斗準(zhǔn)備的人，比如太后，才能承受得住。
“真是抱歉，許多事情我還不能說，因為……那都是我一個人的猜想，很可能大錯特錯，只有太后才能查明真相?！?p> “陛下不用多說，我明白。只要再受到太后的召見，我一定將話傳到。”皇后并不覺得這件事有多難。
“謝謝。”韓孺子由衷地說，現(xiàn)在的他真心感謝每一個能幫助他的人。
皇后的臉又有點紅，輕聲道：“陛下對我不用這么客氣。”
房門外傳來響亮的聲音：“天子圣德，始于東方。日出而起，日落而息。勤于天下，德被四方……”
“進(jìn)來吧。”韓孺子喊道，只有這樣才能讓外面的聲音停止，然后小聲對皇后說：“我真想見見這個人，他的嗓門大得……不像太監(jiān)?！?p> 皇后縮肩笑了一聲，進(jìn)宮多日，她終于覺得自己像是皇帝的妻子。
一塊去慈順宮拜見太后的時候，韓孺子一度有過直接沖進(jìn)房間去見太后的想法，但是沒付諸實施，他身邊有左吉等太監(jiān)環(huán)繞，房門口站立著皇太妃和一群女官，他的舉動只會被視為瘋狂，甚至是對太后的仇視。
韓孺子規(guī)規(guī)矩矩地執(zhí)行整個儀式。
皇后被送回秋信宮，韓孺子正要前往凌云閣，左吉攔在前方，伸手指著另一個方向，“陛下，請這邊走?！?p> 太后的這一輪教訓(xùn)還沒有結(jié)束，韓孺子不得不承認(rèn)，皇太妃和羅煥章這一招實在巧妙，現(xiàn)在的他根本得不到太后的信任，就算見面，說出的真相也很可能不被當(dāng)真。
走出沒多遠(yuǎn)，韓孺子發(fā)現(xiàn)自己被帶往的不是皇帝的泰安宮，而是皇太妃的慈寧宮。
他又被軟禁了，而且是被軟禁在皇太妃的宮里。
在慈寧宮后院，左吉輕輕撫摸嘴角的傷疤，對皇帝說：“陛下在這里好好休息，養(yǎng)精蓄銳?；屎竽暧?，佟青娥木訥無趣，我會選派更好的人來教陛下夫妻之道，這回陛下不會再推三阻四了吧。唉，陛下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溫柔鄉(xiāng)里走一遭，可是天下所有男人的夢想?！?p> “也是你的夢想嗎？”韓孺子問，別的太監(jiān)和宮女沒有跟進(jìn)來，他用不著時刻裝出順從的模樣。
左吉臉色一沉，手指停在傷疤上，“我不是男人，我的夢想跟陛下不一樣。陛下好像還沒有接受教訓(xùn)啊，難道王美人……”
“我接受教訓(xùn)了?！表n孺子說。
左吉滿意地哼了一聲，轉(zhuǎn)身要走，韓孺子突然說：“你不想知道是誰告訴我仙音閣的事嗎？”
左吉慢慢轉(zhuǎn)回身，擠出一絲帶著痛楚的微笑，“這才像話，其實我不是陛下的敵人，跟我作對有什么好處呢？告訴我吧?！?p> 韓孺子緊閉雙唇，直直地盯著左吉。
左吉不明白皇帝的用意，漸漸地惱羞成怒，上前兩步，低聲道：“夠了，別以為我稱你‘陛下’就真當(dāng)你是皇帝，你連傀儡都算不上，只是一件擺設(shè)，我想收拾就收拾。”
韓孺子回視左吉，倒想看看自己這件“擺設(shè)”是不是真的毫無威懾力。
左吉沒有動手，反而退后了，目光中的兇意也漸漸消失，嘴里哼了兩聲，表現(xiàn)出的只是虛張聲勢。
韓孺子直到這時才開口，“我已經(jīng)告訴你答案，是你自己沒有醒悟?！?p> 左吉一愣，“答案？你什么時候……”他忽然明白了一點什么，緊張地東張西望，好像屋子里還藏著外人，“你是說……這不可能……不對，很可能，她嫉妒我奪走了太后的專寵，她的目光……”
左吉停止自言自語，狠狠地剜了皇帝一眼，轉(zhuǎn)身出去。
這名太監(jiān)會不會報復(fù)皇太妃、怎樣報復(fù)，韓孺子都猜不出來，他只知道一件事，在所有已經(jīng)安排好的計劃中，他都是最倒霉的那一個，既然如此，就讓各方的計劃更多、更亂一些吧。
對于皇太妃來說，一切順利，傍晚時分她過來一趟，檢查屋子里的情況，臨走時說：“陛下也算是重回故地，住得還習(xí)慣吧？”
“非常好，謝謝皇太妃的照顧，以后還要給你添麻煩了?！表n孺子恭順地說，臉上的神情在告訴皇太妃：朕的一切都要拜托您了。
皇太妃嫣然一笑，“陛下安心休息?！?p> 韓孺子目送皇太妃離去，感到一陣陣毛骨悚然，同時還有一點幸災(zāi)樂禍，真想早點知道左吉與皇太妃之斗的結(jié)果。
宮女進(jìn)來收拾屋子，服侍皇帝入寢，韓孺子以為自己失去了張有才和佟青娥，遺憾不已，結(jié)果上床熄燈之后，侍者退出，那兩人又進(jìn)來了。
韓孺子一開始不知道，直到其中一人摸到床邊，顫聲叫“陛下”，他立刻在床上坐起來，“佟青娥……你沒事吧，張有才呢？”
小太監(jiān)的聲音在門口傳來，有意壓低聲音，“我在這兒，陛下，聽聽外間有沒有人?！?p> 這兩人都很謹(jǐn)慎小心，韓孺子更加放心，他現(xiàn)在比任何時候都需要他們，“左吉找你們麻煩了？”
佟青娥驚魂未定，聲音一直在發(fā)顫，“他派人把我們關(guān)起來，說是晚上才來收拾我們，結(jié)果剛才只是問了幾句話，又讓人把我們送來慈寧宮，我還以為……”
她說不下去了，門口的張有才小聲補充：“還以為我們再也見不著陛下了，陛下，又是您想辦法救了我們吧？”
這話不能算錯，可韓孺子挑撥左吉和皇太妃關(guān)系的時候，沒想到救人，他那時根本不知道這兩人被抓，也沒有特別關(guān)注他們的去向，心中稍感愧疚，嘴上說的卻是：“嗯，我將左吉的怒氣轉(zhuǎn)到別人身上，此人罪有應(yīng)得?！?p> 床前的佟青娥和門口的張有才同時哦了一聲，這跟他們預(yù)料得一樣，在別人眼里，這仍然是一名傀儡皇帝，在他們心中，皇帝的形象卻越來越高大。
韓孺子正需要他們的這股感激與敬畏之情，問道：“你們說過宮里的奴婢自有渠道，我想詳細(xì)了解一下?！?p> 張有才不知什么時候也走到了床邊，說：“陛下是要來一場宮變嗎？”
小太監(jiān)的膽子之大有時候會讓皇帝也吃一驚，可孺子沒有這么大的野心，更不覺得宮變能成功，笑道：“還不至于。”
張有才卻不放棄，又道：“陛下還記得裘繼祖和沈三華嗎？”
韓孺子更吃驚了，“記得，他們是刺客。”
“裘繼祖的確是刺客，沈三華不是，我們這些人心里對此都很清楚，而且都想為他報仇，只有陛下能幫我們，我們也愿意為陛下效命。”
韓孺子大驚，“你們……是什么人？”
“太監(jiān)和宮女也得活著，陛下，我們是一群苦命人。”張有才說。
小太監(jiān)的話說得太順，韓孺子不由得懷疑這些話是別人教給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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