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東海王一點也不值得信任,韓孺子還是很高興見到他,笑著說:“歡迎,這可是你第一次來看我?!?p> 有宮女在場,東海王不敢太放肆,可也打不起精神假裝臣子,嗯嗯了兩聲,目光還在到處打量,“不是我想來,是太后下旨讓我來的?!?p> 韓孺子糊涂了。
東海王背負雙手到處閑逛,就是不肯接近韓孺子,“不錯啊,登基第一天就有忠臣站出來替你說話,可你不要太得意,劉介給你惹下了大麻煩。”
“我不怕麻煩,只希望劉掌璽沒事。”在韓孺子心目中,太監(jiān)劉介的確是真正的忠臣。
“嘿,劉介當然沒事,他這么一鬧,耿直忠君的名聲是闖出來了,外面不知多少文人正在寫文章準備贊揚他呢。你可倒霉了,本來大家都知道你是傀儡,上下相安無事,劉介卻給外面的人一個錯誤印象,以為你還有些希望,總會有蠢貨前仆后繼地上書希望皇帝親政,結(jié)果就是……”
東海王直到這時才掃了一眼宮女,見她沒有離開的意思,繼續(xù)道:“還好太后聰明睿智,一眼就看穿了劉介的把戲,所以不僅沒有懲罰他,還讓他掌管寶璽,反正這個家伙有幾分不要命的勁兒,寶璽在他手里的確比較安全?!?p> 韓孺子搖搖頭,“你的疑心太重了,照你這么說,所有忠臣都是假裝的了?”
“嘿。”東海王露出不屑爭辯的神情,兜了一圈,來到韓孺子面前,“你的屋子還沒我的寬敞?!?p> “是嗎?我覺得夠大了?!表n孺子這是第一次住在左右都有暖閣的房間,一點也不覺得狹小。
東海王仍是一臉不屑,轉(zhuǎn)身走到門口,對坐在圓凳上的宮女說:“出去?!?p> 孟娥連目光都沒動。
“她不用出去?!表n孺子站起身,他并不需要孟娥留在這里,只是覺得東海王很不禮貌。
“你是皇帝,竟然為一名宮女說話!”東海王轉(zhuǎn)過身驚訝地說,“你到底明不明白……這些人的來歷?”
“她要留下。”韓孺子堅持道。
“你哪像是皇帝?”東海王膽氣漸壯,“你今天看到我舅舅了吧?所有人都對他客客氣氣,崔家還沒失勢。再看那個上官虛,一點小事就嚇得他瑟瑟發(fā)抖,簡直是爛泥扶不上墻?!?p> 上官虛當時的確在抖,可韓孺子沒覺得東海王的舅舅表現(xiàn)得更好,崔宏總是躲在別人后面,連正面都不肯露出來。
“登基就是一場游戲,游戲結(jié)束,權勢從前在誰手里,現(xiàn)在還在誰手里。”東海王的聲音越來越大,猛地轉(zhuǎn)身,再次面對宮女,“別在我面前礙眼,滾……”
東海王不只動嘴,還動上了腳,他雖然只有十三歲,這一腳也不輕,若是踢中,宮女會連人帶凳摔倒。
結(jié)果倒的是東海王。他尖叫一聲,立刻爬起來,既憤怒又不服氣,“你敢還手!”
孟娥站起身,在東海王腰上輕輕擊了一掌,東海王踉蹌奔出數(shù)步勉強停下,捂腰轉(zhuǎn)身,驚訝不已地說:“你、你……我認得這招!”
韓孺子也認得,當初在太廟里,一名長相頗似男子的宮女,就是用這一招讓東海王老實坐在凳子上的。
孟娥居然會武功,而且身手不弱,韓孺子比東海王還要驚訝。
東海王慢慢地遠離皇帝,疑惑地問宮女:“你為什么會武功?誰派你來的?你不會是刺客吧?呃……你不用回答這些問題,只要認清目標就好。”
東海王本不想來服侍皇帝,可太后有旨,太監(jiān)們非讓他來不可,卻又不肯陪同,東海王心中早有疑惑,待見到會武功的宮女,疑惑全化成了陰謀。
孟娥仍然不吱聲,坐回圓凳上,呆呆地看著自己的腳尖。
屋子里安靜了好一會,東海王一會面露期待,一會驚恐不安,不明白宮女為何遲遲沒有下手,當敲門聲突然響起,東海王嚇得跳了起來。
韓孺子卻不在意,該來的事情總會到來,與其焦灼地等待,他寧愿要一個利落的結(jié)局。
孟娥打開房門,進來的是五名宮女和太監(jiān),端著茶飯與燭臺,原來是晚飯時間到了,屋外已被薄暮籠罩,屋內(nèi)更是昏暗,各懷心事的韓孺子和東海王根本沒有注意到。
與豐盛的午餐相比,晚餐簡單多了,兩葷兩素一湯,另有米飯和點心。韓孺子真是餓了,飯菜剛擺到幾案上,就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全然不顧帝王的尊嚴。
一名太監(jiān)在椅榻上多擺了一張小小的幾案,安排碗筷,然后向東海王鞠躬。
東海王站在西暖閣的門口,遠遠地看了一眼晚餐,搖搖頭,表示不吃,即使肚子在咕咕叫,也不肯吃,他懷疑飯里有毒。
晚餐的規(guī)矩少多了,韓孺子吃過飯、喝過茶,侍者過來收拾碗筷,韓孺子按住一碟桂花糕,“這個留下,晚上我要吃,味道很好?!?p> 干活的宮女忍不住笑了一聲,又急忙收斂,收起雜物迅速退出。
所有侍者都退下了,外面已經(jīng)全黑,屋子里在不同地方點著三根蠟燭,非常明亮。
良久之后,東海王伸手指著皇帝,“我明白了,我全想明白了?!?p> “明白什么?”
“太后為什么強迫我當你的侍從?這是她的詭計!”東海王也不管會武功的宮女了,滿腔悲憤,非得說出來不可,“太后要殺你,然后將弒君的罪名按在我頭上,借將崔家滅族,栽贓嫁禍,這是栽贓嫁禍!”
韓孺子想了一會,“你說得好像有點道理?!?p> “只是有點道理?”東海王抬手敲打腦袋,然后大步走到皇帝面前,“你要被殺死了,明不明白?”
“明白,可是又能怎么樣?”韓孺子看向門口的孟娥,總覺得危險并不來自于她。
“咱們是兩個人,她是女人,只有一個?!睎|海王毫無必要地壓低聲音,“太后不可能收買宮里的所有人,咱們闖出去,到處嚷嚷,就說宮女刺駕,這是真事,然后……然后咱們?nèi)フ抑姓骗t劉介尋求保護,讓他護送咱們出宮?!?p> “你剛才還說他假裝忠臣?!?p> “啊……拜托你能不能稍微減少一點記性?這可是生死存亡的關頭!”東海王抓住皇帝的胳膊,想將他拉起一塊對付守門的宮女。
韓孺子搖頭,“不,你欺騙過我一次,我不再相信你了?!?p> “你還記得衣帶詔的事情?好吧,是我告的密,可那不能全怨我,景耀那個老太監(jiān)將我看得死死的……再說,你不是沒事嗎?倒霉的是我,景耀沒抓住你和大臣的把柄,被太后訓斥了一頓,他就拿我撒氣,臭罵了我一頓,說我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我要是當了皇帝……算了,不說這個,我這回是真心的,絕對沒騙你,我、我指天發(fā)誓,要是再騙你,不得好死!”
“好吧,我相信你。”
東海王長出一口氣,轉(zhuǎn)身面對門口不動聲色的宮女,又有些猶豫,“你說咱們能打過她嗎?”
“沒必要打,她不是刺客?!?p> “你怎么知道?”
“我能看出來。”
“哈,你太單純了,也難怪,你連師傅都沒有,沒人教你皇宮里的事情。跟你說,皇宮是天下最骯臟的地方,在這里,人命是最不值錢的玩意兒。”
“可你還是想進皇宮當皇帝。”
“兩碼事!”東海王被激怒了,甩開皇帝,大步走到宮女面前,“沒有外人,你不用藏著掖著,說句實話,你是不是刺客?”
東海王勸說皇帝的時候,孟娥就沒有過反應,這時更像是沒聽見,連睫毛都不肯動一下。
東海王等了一會,轉(zhuǎn)身說:“瞧見沒有,只有刺客能這么鎮(zhèn)定,能一動不動地坐這么久。她在等候時機,夜深人靜,沒準就是今晚,她會一刀殺死你,然后將帶血的刀塞到我懷里,讓我百口莫辯?!?p> 東海王越想越覺得事情必然如此,心中驚恐萬狀,突然間靈機一動,兩步跳到一根房柱的邊上,大聲道:“刺客,你和太后的詭計不會得逞,你敢對皇帝動手,我就……我就效仿劉介,一頭撞死在這里,看你們怎么栽贓給死人!”
同樣是以死捍衛(wèi)皇帝,太監(jiān)劉介顯得忠心耿耿,東海王則是在耍賴,孟娥沒有反應,韓孺子則笑出聲,“刺客都是藏起來的吧,應該不會守在被殺者的旁邊?!?p> 東海王想了想,“你太幼稚了,太后這樣做是防止意外,她肯定是刺客。”東海王并不真的想撞柱而死,向前邁出一步,稍稍靠近宮女,誠懇地說:“桓帝的兒子就剩下我們兩個了,我倆要是死了,天下必定大亂,上官家根基未穩(wěn),太后掌控不住局勢,關東各諸侯王蠢蠢欲動,這位刺客……姐姐,練武之人也要講武德吧,生靈涂炭的局面是你想看到的嗎?我知道你是被迫的,改邪歸正吧,你還有機會。”
孟娥仍然沒反應,韓孺子道:“聽你這么一說,我更覺得她不是刺客了?!?p> “你懂什么?”東海王恨恨地瞥了皇帝一眼,“我在想辦法救咱們兩人的性命,你欠我一個人情?!?p> 孟娥突然站起來,東海王嚇得后退兩步,貼壁而立,韓孺子的心也怦的一跳,老實說,他不是特別拿得準孟娥究竟想做什么。
噗噗噗,門窗緊閉的房間里,三根點燃的蠟燭接連熄滅,四周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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