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先生,我要走了?!壁w延清說。
“我知道了。”我瞧他一眼,回答他。
“我只是很難承受下去了,我已經(jīng),在這里待了三百年。”他低聲說。
三百年,這實在是很長一段時間了,站在奈何橋頭,日復(fù)一日地分發(fā)孟婆湯,這本就是沒有獎賞的事情,只瞧你愿意或不愿意,想留下,便發(fā)孟婆湯,不愿了,便過去奈何橋。
和趙延清一同的,還一個鬼差許和,在凡世是善終,平生隨和,頗有善心,下了黃泉之后,瞧見鬼卒發(fā)湯,不意便留下來當(dāng)了幫手,他原預(yù)計自己能待上個三五百年,畢竟生前大風(fēng)大雨見過,便自以為也不怕這寂寞,只是他約莫小看了黃泉,小看了長生這件事。進(jìn)了黃泉,凡世的記憶一遭遭都變得清晰,原本忘記的也都一一襲上心頭,只有孟婆湯可以清除掉這些,更何況,離得我近了,便更能回憶起從前一切。一天天,一天天,回環(huán),往復(fù)。
趙延清這個孩子,當(dāng)初做鬼卒時沒有許和那樣的覺悟,單純是沖著有趣來的,能留這么些年也算是難得了,只是很久以前,他那雙剔透的眼睛,鮮活的眼睛,慢慢也變得安然,甚而死寂。
“鏡先生,我一直想知道,您是怎樣做到的?!苯裉?,他低垂著眼睛,低低地說。
我沒說話,倒是在我身邊喝酒的孟如開了口,她面頰酡紅,或是又醉了幾分,她指著趙延清,問:“你是誰?”
趙延清苦笑著行禮,回答:“大人,在下趙延清?!?p> 孟如抱著那只酒葫蘆,晃著腦袋嘟囔:“趙延清,趙延清……不認(rèn)得……不認(rèn)得……”
我瞧了她一眼,說:“叫她在我身邊再待兩日,便不會這樣了?!?p> 趙延清笑了一下,說:“如此,大人也不會認(rèn)得我的?!?p> 我點點頭。
趙延清看著孟如抱著的葫蘆,問道:“先生與大人常喝這酒,這酒里有什么奧妙?可容我淺嘗一二?”
我低聲說:“這酒……你若想試,便試試吧,只是你只許聞聞酒香,這酒性太烈,不能入口,省的驚散了魂魄。”
我向孟如伸出手,孟如上下瞧了我一眼,問:“浮生,你要這酒葫蘆?”
我點點頭,她笑了,說:“拿去。”便把酒葫蘆給我,自顧自在船篷邊上靠坐下來,望著我的方向,臉上的紅一點點褪下去,眼神漸漸沉定,臉上有一點笑意。
我把酒葫蘆遞給趙延清,他接過來,果真湊近葫蘆口聞了一聞,霎時,酒香把他腦袋籠了個透徹,一股紅從他的脖子根涌上臉頰,把他的眼尾也染得發(fā)紅,他暈乎乎地踉蹌兩步,掙扎著把酒葫蘆還給我,猛地跌在甲板上。
我瞧瞧手里的葫蘆,問他:“酒很烈,是不是?!?p> 他摸摸自己半邊臉頰,聲音有些沙啞:“是的,先生?!?p> 我在他面前坐下,微微仰頭喝了一口酒。
酒壯人膽,趙延清瞧著便放了許多拘束,也敢同我攀話了,他雙手撐在身后,仰頭望著黃泉灰蒙蒙的天:“鏡先生,可允我同你說些故事?我知這些事情你早便知道,只是,我實在還是想說一說。”
我點點頭,道:“說吧?!?p> 趙延清的故事,便叫他自己講罷,若我無故奪了這差事,怕逆了他心愿了。
趙延清這個名字,是后來別人給取的,我原本叫做趙三七,沒爹沒娘,被城里的老乞丐養(yǎng)大,三七這個名字也是他起的,因為撿我那天早上他討到三文,下午討到七文,晚上就撿到我,他把自己手上的十文錢翻來數(shù)去,最后總算沒扔掉我,于是我也是個乞丐。
我那時候比其他乞丐要活泛些,照其他乞丐的話講,“總有些鬼主意”,我可以扮出最臟最慘的樣子討到錢花,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到錢袋,本來是不愁吃了,但老乞丐身子差,因而買藥花了很多錢,餓不著,也吃不好。
后來,那老家伙就死了,我供了他這些年,果然鬼用也沒有,啊哈,那天我哭得可傷心,后來想想還有些丟人,哭完了我拖著他的尸體到河邊沒人的地方,去挖了個大坑,給他給埋了,不過也該他倒霉,還不到兩年,大水就把那處河灘沖塌了,也不曉得順著河漂哪去了,那也是逍遙自在吧?
啊呀,當(dāng)乞丐的時候,最饞的是叫花雞,都說那叫花雞都是叫花子做的,這話一定是瞎糊弄人,咱叫花子哪吃得起雞哎,后來饞得沒辦法,就真去找戶人家偷了只雞,讓人打了出來,還好我跑得快,雞也沒丟,拿到水邊去拔毛,雞給我一蹬,“咚”,掉進(jìn)河里了,傻雞,我也傻,我啥也沒撈著。
后來幾年吧,聽人說南面有好多人要打過來了,城里頭有錢人收拾東西趕緊跑,那段時間街上到處都是馬車,一輛接一輛地跑,跟我一起的叫花子叫我跑,我想我也沒錢,還怕人家當(dāng)兵的搶我不成,就沒跑,我那時候想啊,等那些有錢人跑了,就到他們院子里轉(zhuǎn)轉(zhuǎn)去,沒準(zhǔn)就能撈到一兩件寶貝呢,拿去賣了,我就有錢了,吃叫花雞……
他身子忽地一僵,把那手舞足蹈的樣子收了一收,站起來低頭看看我,又猛地坐下來,坐得端端正正,兩只手我在腳腕上,向我低頭道:“鏡先生,失禮了。”
他悄悄伸手擦了擦嘴巴邊。
我瞧瞧他,看見他滿臉的緋紅幾乎都已經(jīng)退下去,只有眼眶周邊還帶著些紅,便搖搖頭,問他:“還要酒么?”
他猛然搖頭,頻頻擺手道:“不不,不要,不用了,多謝先生?!?p> 我點點頭,說道:“無妨,你再講吧?!?p> 他愣了愣,試探著開口。
我……是我想得太好了,南方造反的軍隊果真開了來,我無父無母也無銀錢,卻也沒能逃開,軍隊死了人,便要添口,便要抓壯丁,城里其他人都逃命去了,我身子雖瘦小,卻也還算得上壯實,就也叫他們拿去做了個兵。
趙延清這個名字,是帶著我的小兵起的,他讀過幾年書,因此該有些學(xué)問,他喃喃著:“山河綿延,海晏河清”,說:“趙三七這名字雖樸素,也頗有寓意,只還粗野了些,我給你起個名字,就叫趙延清吧?!彼莆夷昙o(jì)尚幼,便對我多加照拂,閑暇時候也教我識了兩個字,他曾教我說:“天下之大義,由于心,系于身,出于行。而四??鄟y,君者不君,士者不士,今舉旗者,望之具云氣,可知圣也,盡綿薄之力與隨,亦幸也,可乎?”我是聽不懂的,至今也不懂那些拗口的詞句,只是他念叨的時候太多,我便跟著記下來了。
那個人,在軍隊里待了許久了,才從小兵升了十夫長,但這職位不過他自己認(rèn)的罷了,他身子并不強(qiáng)健,只得到伙房去做些事情,時候長了,做了大廚子倒是真的,他叫我跟著,便能做些相對松快些的活計。
跟得久了,我知道他很不一樣,至少是和隊伍里其他人不一樣,比如說他念叨的那些話,除了我迷迷糊糊地聽了一些,是沒人耐煩聽的,大約這也是他與我親近的緣由;比如同營的兵講些葷笑話時,只他不哄笑出聲,臉色陣紅陣白,卻也不挪位置,那些小兵知道這些,常說些葷話逗他,他回回臉紅,卻無意回避一次,時候長了,那些兵莫名對他生出敬意來,便少逗他了;比如他有時候會看著火堆發(fā)呆,喃喃地背些書,拿著樹枝在那些炭灰上一筆一劃地寫東西,我偶爾認(rèn)得出兩個字,很多時候卻認(rèn)不出。
我瞧什么都新鮮,還能學(xué)學(xué),也跟了他許久,因此他教我的東西,死的時候我都還有些記憶,到了黃泉地府,便更清楚了,現(xiàn)下樁樁件件都記得清楚,有時候不自覺便想起他來。
不過他怕是早就投胎了。
也沒多少日子吧,隊伍開向北方,便和別的隊伍打仗,勝了兩回。我在后頭伙夫軍,不曉得如何勝的,只曉得全軍歡呼,那幾日糧食多煮了幾碗,再后來就敗仗了,前軍死了精光,只好伙夫再上,我剛剛抄起鍋蓋就被人架了起來,一群不認(rèn)得的人把我綁起來扔到一邊,后來又有幾個人被扔過來,倒在我邊上,我認(rèn)得出其中一個是他。
那些我不認(rèn)得的兵把他獨獨拖將出來,用棍子打他,用腳踹他,嘴里嘰嘰咕咕罵些葷話,后來又有個不認(rèn)識的兵來了,跟這些人說了幾句話,轉(zhuǎn)過頭來問他要不要投降,他沒說話,那些人便又踢了他幾腳,他沒說話,他看看我,又把眼睛移開了,又挨了幾腳。
我知道他想跟我講話,但卻至今不知道他要跟我說什么,他身子本就弱,那頓毒打過后兩天,他就在我邊上斷了氣,死前他沒跟我說話,看都沒看我一眼。有兵來拉他出去,這才知道他死了,而后又有兵問我們投不投降,我大約知道這叫儆猴,也是他告訴我的。
我想,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活著,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死,不過,既然他是這樣死的,那我也這樣死,就好了吧。
于是我也沒有說話了。
趙延清說完了他的故事,臉上的紅也干凈了,他低聲道:“叨擾先生了。”
我搖搖頭。
他繼續(xù)說:“我沒在黃泉看見他,他大約已經(jīng)投胎去了,派發(fā)湯藥的時候,我總不得不把那些記得的事情一遍遍再想一遍,一天天的,如此三百年,當(dāng)真有些煎熬了。”
他站起來,向我拱手:“先生,我如今去往輪回,這些事,也能忘了吧?”
我看了他一眼,點點頭,道:“能的,你且去罷?!?p> 他低了低頭,又抬眼看向我,低聲說:“先生珍重。”
他回頭上岸,在新的鬼卒手上拿過一碗湯,仰頭灌下去,又把碗還給鬼卒,便徑直從橋上過去了,走得很快,很穩(wěn)。
三百年前,趙延清還是個孩子心性,因此做了鬼卒,如今去輪回,卻不再是了。
“浮生。”我知道有人叫我,便回頭去,看見孟如站在我面前,她手里拿著她那柄大勺子,眼中清明,葡萄色的眼睛閃著光,含著盈盈的生氣,她臉上的紅暈盡數(shù)褪去,只留著一個微微的笑,她笑著看向我,說:“浮生,我已經(jīng)知道了?!?p> 我避開她的笑和眼神,喝了一口葫蘆里的酒,應(yīng)道:“那么,你去吧?!?p> 她彎腰看我,臉上仍然帶著笑:“珍重,浮生?!?p> “……”
她背手拿著那把勺子,跨上岸,回頭看向我,又笑了笑,抬腳把我的船用力一踢,那船被她這股力量向外一帶,向忘川中間漂去了,我看見她的身形越來越遠(yuǎn),最后被迷霧吞沒去了,連影子也沒剩下。
“擺……渡……”我張口唱這首曲子,只是兩個字出口,便停下來。
我拿出那個小琉璃瓶,低頭看著,輕輕摩挲著。
小番外小兵
有時候,他望著篝火,也會沒頭沒腦地想:“這天下局,也不知是誰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