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又是夜。沈志高忐忑不安的坐在寢室里，張樹剛才已經(jīng)來過了，說事情就定在今天晚上。他的心開始亂，亂的像夏夜池塘里群蛙的聒噪。寢室的同學(xué)們還在是談?wù)撃菈K門板的事，門上的洞也依舊還在，同學(xué)們的不平也依舊還在。沈志高心中沒有那份不平，他的心中現(xiàn)在即喜也憂。喜的是方青終于得到了他應(yīng)有的下場，憂的是萬一事情泄露自己該怎么辦。后者的比重要比前者多，這多出的比重像一坐大山壓在沈志高身上。其實他也并不怕事情泄露，他所擔(dān)心的是如果沈父知道了這事該怎么辦。他不敢想像了。沈父的威嚴(yán)在他心中一向是至高無上無可附加的。他的心思漸漸有亂變成恐懼，他慌忙跳上chuang，用被子蒙了頭，想阻止腦袋的思索?？蛇@會兒他的腦袋偏不受他的控制，他越是強迫自己不要想，腦袋便越想的激烈。這好比是掉進沼澤地里的人，越是掙扎便陷的越深。最后沈志高把心一橫，大不了自己離家出走，看他有什么辦法！沈父的威嚴(yán)在幾十里外受到蔑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對沈母說：“這幾天一直心神不寧的！”沈母也有同感，但權(quán)他和安慰自己說：“想的太多了。”
由于一夜里不安寧，第二天沈志高起床出奇的早。他換了衣服，洗臉?biāo)⒀乐螅B皮鞋也打了油。張紀(jì)第二個醒來，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驚奇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鄙蛑靖哂眯碚谘?，只是拿了擱在床頭的那個寫滿詩的本子走出了寢室。張樹說：“昨晚方青被打的很慘，并且參與這次事件的十幾個兄弟，也平安無事的回來了。”沈志高心里暫得了片刻的安慰，隨即又緊張說：“那方青會會不會知道是我干的啊？”方進說：“放心好了，方青那個人平時就驕傲的很，又喜歡出風(fēng)頭，得罪的人也很多，想打他的人多了去了。再說，就算他知道是你又怎么樣？他敢跑去政教處告狀？他去說我為了爭女朋友被人給打了？學(xué)?？梢园l(fā)現(xiàn)談戀愛就開除的，他要真還要去說，簡直是自尋死路！”沈志高越聽越覺得有理，不禁是會心的笑。
他告別方進回來，整個人都高興的意氣風(fēng)發(fā)，只恨不能學(xué)孫悟空用翻筋斗來表示愉悅了。他坐在位子上，翻著自己寫滿了詩的本子，從臉上到心里都是歡喜。他想待會兒自己把這詩送給蕭燕燕，然后看到她幸福的眼淚，恨不能立馬便拿本子去找她。以前他總是不喜歡看到別人流淚，直到后來瞧見老殘先生的那句“人品之高下，以其哭泣之多寡為衡。蓋哭泣者，靈性之象也。有一分哭泣便有一分靈性”，這才覺得流淚的人是多么偉大。
上午放學(xué)沈志高跑去請方進和張樹吃飯，順便也喝了點酒慶祝。這一喝酒可不打緊，身上立馬便沾了酒氣。他知道蕭燕燕是不喜歡酒味的，所以只好打消了去找她的念頭。沈志高走進教室，腦袋很是昏沉，不自覺的便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昨天晚上他整夜擔(dān)心，今天知道自己所有的擔(dān)心都是多余，不禁是舒心的笑，舒心的一直笑到夢里。也不知道是睡了有多久，他一醒來就聽到廣播里許欣然的的聲音：“下面請聽沈志高一十三班沈志高的《輕輕的我將離開你》。輕輕的我將離開你，似一葉流水的浮萍，你我短暫的相逢，頃刻間又將別離。輕輕的我將離開你，像告別昨夜的夢，我……”
沈志高從睡夢中清醒過來，不由便大吃一驚，怎么這首詩也跑廣播臺去了？沈志高越想越奇怪，難道這詩自己長腳了？看來自己這幾天果然是神經(jīng)衰弱，連自己做過什么都不記得了。他上了趟廁所，回來的時候依舊是想不通。思想正在腦海里翻涌呢，忽然有人來找。沈志高驚愕未定，走出去見是張紀(jì)，不由笑了說：“有事?。俊?p> 張紀(jì)斜眼望著他，冷眼說：“你還有臉問？”沈志高沒看出來他的火氣，依舊笑著說：“怎么，不就是幾天沒在一塊玩兒了嘛，連語氣都變了?？磥碛信苏媸且坏?，有了她就不要朋友了?！鄙蛑靖咦孕胚@話幽默風(fēng)趣，張紀(jì)聽了斷然會止不住的歡笑，不料張紀(jì)笑是笑了，然而卻笑的很冷，冷的像極地里的寒冰。這樣的笑，把沈志高的表情都凍結(jié)了，只一臉茫然的站在那里。張紀(jì)依然是冷笑，說：“我一直把你當(dāng)做好朋友，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你根本齷齪的不像一個人！”
沈志高受不了這樣冷厲的諷刺，更受不了他對自己這樣的侮辱。物理上說一個鐵塊如果跟磁鐵接觸的久了，鐵塊也會染上磁性。人性也是一樣，所以沈志高此刻也學(xué)他滿臉冷笑說：“我不算一個人，你就算一個人嗎？”話畢他就后悔了，因為他覺得這話像極了《聊齋》里女鬼對狐貍精說的那句：“你說我不是人，你就是人嗎？”張紀(jì)可沒他想的那么多，他說：“我做人至少比你強，我最起碼不會坑害朋友！”沈志高更糊涂了，可是自覺比竇娥還冤，也生氣說：“我什么時候坑害過你？哪次不是你有困難我就幫忙！你追女孩子我給你寫情書，許靜讓你寫詩投稿，我就把自己的詩給你，難道這也叫坑害朋友嗎！”
“你是把詩給我了，我也拿去給許靜看了，還是許靜親自寫了我的姓名投稿的。可是為什么今天廣播上念的那首《輕輕的我將離開你》會依舊念著十三班的沈志高？你知道許靜聽后的表情嗎？她沖我大發(fā)脾氣，說我對她不是真心，說我從一開始就在騙她！情書是別人代寫的，詩也是別人代寫的，她說我憑什么得到她的愛，現(xiàn)在她要給我分手你開心了！你這個愛情的劊子手，我瞧你一輩子不得好死！”張紀(jì)滿臉的激動，拳頭上的青筋條條暴起，恨不能立馬跑過來把沈志高狠揍一頓。
“你以為我是那種人？當(dāng)初我把寫詩的本子拿給你，詩是你自己選的，稿是你自己的投的，你選的哪首詩我完全不知情，我拿什么害你？這幾個星期我忙著蕭燕燕的事，也從來沒再投過稿，我怎么去害你！”
張紀(jì)聽的一愣，隨即又冷笑說：“你以為你這樣說我就信你了？如果不是你把我投了的那篇稿子，重新再投一次，廣播臺會知道？廣播員會知道？”
沈志高聽他的話，腦袋不禁一震，這首詩許欣然好像真有可能知道。她替自己傳過信，那信的末尾也有這首詩，難道她曾經(jīng)偷看過自己寫給蕭燕燕的信？一定是這樣了！張紀(jì)見沈志高不說話，以為他理屈詞盡屋檐以對了，心中的憤怒愈顯激烈。這時候一七的班長卻已經(jīng)氣喘吁吁的跑過來了。他說：“許靜已經(jīng)哭著跑開了。”張紀(jì)忙問：“跑哪了？”班長說：“我也不知道，我怕她會出什么亂子，所以就連忙跑過來找你。咱們七班已經(jīng)少了一個人，我不想以后再少一個！”
沈志高望著張紀(jì)越來越遠的身影，心想，也許自己跟他的矛盾恐怕是再難解開了。看來友誼也實在是經(jīng)不起考驗，不！應(yīng)該說友誼在女人面前經(jīng)不起考驗。沈志高自覺來三高的這一段時間，已經(jīng)人世間的一切都看分明了。他走進教室，何原已經(jīng)晃啊晃的走到他面前。何原說：“我一直沒看出來，果然是海水不可斗量?。∩蛑靖咭幌?qū)λ麤]什么好感，今天更覺得他討厭，不耐煩說：“有屁快放！”何原似乎很聽話，果然放屁說：“小弟真是該死哦，居然敢這樣跟大哥說話。”沈志高聽他的話里滿是嘲諷，直恨不能立馬甩他兩個耳光。何原依舊不知趣的說：“聽說大哥前一陣子被一個小妞甩了，還喝酒也不知是有意還是故意把手上弄的滿是血，不過可惜啊，人家根本不正眼瞧你哦！”沈志高再忍不住火氣，站起來咚的一拳砸在他胸口。平常不打架的人，打起架來也不敢用力，別看他拳頭揚的挺高，可都是假把勢，打出去一點力量也沒有?？墒呛卧尤怀脛莸瓜氯チ恕?p> 蔡小米連忙跑過來扶助何原，責(zé)問沈志高說：“你想干什么??！”沈志高一看到她，仿佛佛家說的頓悟，立馬猜到何原為什么會知道自己和蕭燕燕的事。沈志高恨的直咬牙，自己居然把以前的事全告訴給蔡小米，簡直是瞎了眼。蔡，何兩人完全視沈志高如無物，蔡小米溫柔說：“你沒事吧？”何原揉胸口說：“他出手好重?！痹挳叄缓薏荒芡鲁鲆豢谘獊碜C明。蔡小米聽了他的話，立馬要沖過來跟沈志高拼命。何原忙拉住她說：“不用擔(dān)心，一會兒會有人來收拾他的。他昨天晚上派人打了方青，政教處馬上會過來找他！”
沈志高嚇了一跳，忙跑去問張樹情況。張樹說事情也不知是怎么敗露了，可能是兄弟里面出了問題，勸沈志高先找個地方呆幾天，方青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醫(yī)院，等過幾天事情平息了再送點禮回來，學(xué)校的事我?guī)湍憧钢Ｉ蛑靖咧挥X得腦袋發(fā)暈，什么也聽不見了。他辭了張樹，晃晃悠悠的在校園里走，看天上的浮云，看浮云周圍被四方的教學(xué)樓圍起的天空。他感到迷茫，困惑，他不知道現(xiàn)在該怎么辦，只是去年王明打方青的那幕不斷在他腦海里重現(xiàn)。學(xué)校肯定已經(jīng)通知了家里，沈父現(xiàn)在也肯定已經(jīng)在家里面發(fā)火，并且馬上會趕來學(xué)校，他不敢再想，他只愿現(xiàn)在還可以見見蕭燕燕。
他已經(jīng)到了一七班的窗外，班長剛好走出來，沈志高說：“幫我叫一下蕭燕燕。”班長認得沈志高，也知道他跟蕭燕燕的關(guān)系，抱歉說：“她已經(jīng)四天沒來上課了，好像是以后都不會再來。具體情況我也不知道——”沈志高截斷他話說：“這怎么可能，她都沒跟我講……”他說到這兒，止不住的失望，想來蕭燕燕真的是太討厭自己，連走了都不跟自己說。沈志高悲痛欲絕，正欲轉(zhuǎn)身離開，身后卻突然有人在喊。他忙回頭，見是許欣然掩不住的失望說：“你有什么事？”許欣然說：“當(dāng)然有了。上次你那詩上怎么寫著張紀(jì)的名字?。课?guī)湍愀幕貋砹?，夠朋友吧！?p> 沈志高笑了，他笑許欣然的弄巧成拙，明明自己是幫助張紀(jì)，現(xiàn)在被她好心一弄，立馬變成壞事。不過，沈志高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心情，怪許欣然間接的做了一次愛情的劊子手。只說：“還有事嗎？”許欣然說：“你急什么？蕭燕燕有一封信給你。”沈志高頓時樂開了花，說：“這次你又偷看了吧！”許欣然說：“上次不就看過你寫給蕭燕燕的信了嘛，至于記了那么久了嗎？哎——你怎么知道我上次看了你的信啊？其實這次我也想看啊，不過信裝在信封里，用膠水沾著，那像你上次那樣，隨便折一下……”沈志高不說話，使壞的望著她，許欣然說：“沒見過美女？我要進班了，讓老師看到要懷疑的！”
許欣然進班之后，沈志高跟下樓去了。他把蕭燕燕的信寶貝似的捧在手里，很想立刻拆開了看，但又怕拆開之后里面會是令自己難堪的文字。沈志高是左右為難，最后終于把心一橫，決定把信拆開。他拆信的時候手不停的顫抖，但好在這手只是顫抖而并非抽筋，所以信終于還是拆開了，信上是這樣寫的：
志高：
這些日子過的好嗎？我有好多好多的話想要給你說，但是每次等我抬頭看你的時候，又總是強忍著，不讓自己開口。你真的是喜歡我嗎？可是你為什么沒有看出來，我心里一直只有你呢？你還裝做跟許欣然親近來試探我，你好過分，你知道我心里是怎樣的難受嗎？你還喝醉酒把手上弄的滿是傷，你真以為我不關(guān)心你嗎？我比誰都在乎你，但是卻又不能夠讓你知道。我在這個世界上的日子已經(jīng)不多了，所以我不想害你。我想讓你把我忘了，我想讓你好好學(xué)習(xí)，然后把我忘了。但我又真的害怕你把我忘了，你會忘了我嗎？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還會記得我嗎？你會記得那個曾經(jīng)陪著你一起看煙花的女孩子嗎？
我是忘不掉的，那天你說想跟我永遠在一起，你牽著我的手，我在那個很像流星的煙花下許下了相同的愿望，雖然我知道那個愿望永遠都不會實現(xiàn)。我想你到現(xiàn)在還在怪我，怪我跟你分手吧？其實我也不想，那天我姐把我拉回家，她說，如果我是真心喜歡你，就應(yīng)該勸你好好學(xué)習(xí)，以明天的前途為重，然后把我忘了，永遠都不要再想起我。那天晚上我哭了好久，我好恨命運的不公平，既然不給我生的權(quán)利，為什么又讓我在生命的最后愛上你？誰可以告訴我……為什么？
好了，我不寫了。我寫的好累，頭好痛。再見了，明天我就要回去了。本來我的病醫(yī)生說應(yīng)該呆在家里的，可我真怕受不了家里的孤寂。并且我爸我媽總是一看到我就想哭，他們真想小孩子，死有什么可怕，每個人都會死的，我只是比別人先走了一步。你說我是不是很勇敢，很堅強啊？你也要像我一樣堅強，你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并且一定考上大學(xué)好嗎？我會在另一個世界監(jiān)視你的，要是你不好好學(xué)習(xí)，我就跑去告訴你老爸！并且我也會很生氣，你希望看到我生氣嗎？不要讓我失望，要快快樂樂的，我會為你祝福哦！
你的永遠的燕
沈志高流著類把信看完，整個人電線桿一樣，直挺挺的立在哪兒，猛然覺得眼前一黑，身子一軟，差點摔到了地上。他扶住了墻，記憶仿佛一下子被人掏空了，他目光呆滯的望著前面，眼珠不動，眼皮不眨，好像死掉了一樣。也不知是過了多長時間，眼淚這才涌將出來。他跌跌撞撞的走出校門，只覺得整個世界都沒有了。他站在公路邊上，看來往飛駛的車輛，眼淚流的更兇了。他覺得自己就跟著車輛一樣，從小到大都是被別人在駕馭，他覺得那車輛也許會比自己好一點，因為它們沒有思想，沒有感情，它們可以不必?zé)?，它們只要每天努力的奔馳就可以了?？墒亲约菏且粋€人?。∵@些年一直唯唯諾諾的聽?wèi){別人的安排，從沒有主張，別人也不允許自己有主張，似乎自己一生下來，便該是一個做奴隸的命，一輩子沒有自己……
他想的累了，眼前的車輛逐漸模糊起來。仿佛是有一條水簾遮著，他看不清路上的情形，也不愿再想，可腦子偏不受自己的控制，不自覺的已把記憶拉到了沈父面前，沈父的影像在腦海里一晃，忽然又幻出葉父的影像。他覺得葉父要好的多，葉翔也要幸福的多。葉翔是自己的好朋友，曾經(jīng)張紀(jì)也是，但是今天這些朋友都不在自己身邊。葉翔對自己好的沒話說，但是自己現(xiàn)在這個樣子，還有臉去找他嗎？他的心在疲累里徘徊，徘徊了又迷惘，他抬頭看天空里被風(fēng)吹散的云，他更難過了，難道自己不就跟它一樣孤寂，一樣的沒有去處嗎？它要到哪里去？自己又要到哪里去？葉父對自己挺好，但自己現(xiàn)在狼狽更這樣，好意思再去嗎？況且，那是別人的家！
路上的車好快。難道人生就跟這車一樣嗎？不知道它從哪里來，也不知道它到哪里去?；蛘呷松緛砭褪且惠v車，而這世界是另一輛，彼此擦肩而過，只不過為了證明人是這世界的過客，是一個可多可少可有可無的過客。沈志高的眼淚又來了，他喃喃的說：“你怎么可以一個人走，我要怎么辦，你要我怎么辦？”蕭燕燕的影像忽然幻出在沈志高面前，沈志高居然伸手去抓，并且往前面追去……一輛卡車已經(jīng)開過來了……這個時候，學(xué)校的廣播臺，還依舊放著沈志高的詩：
我是在夢里
在夢的年華里尋找你的蹤跡
我不敢跑去你的面前
我只是在夢里
在夢的年華里忐忑的等待你歸來
像一個小孩子偷了糕點怯懦的躲在門后
可是我是在夢里啊
哪怕只能是在夢里
我也要永遠跟你在一起
…………
《全書完》
2004年7月2日 2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