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考驗(五)
正午時分,銅鼓敲了三百響,東西兩市到了開市時刻。王妧經(jīng)過熱鬧的西市南門,進入了處在西市正東面的久泰坊,坊間笙歌陣陣,笑語聲聲,在她耳中幾乎沒有斷絕過。
一身讀書人打扮的王妧在久泰坊里并不打眼。來自各地的舉子有初來京城的,也有屢試不中滯留京中的,他們混跡在此,還傳出過幾段旖旎佳話。
即便如此,她的真實身份仍逃不過那些飽經(jīng)世故的眼睛。不過,只要她沒有妨礙到旁人,便沒有人會去戳破。
拐個彎進入桃花巷,走幾步便到了王妧要找的地方。
一個青衣侍兒倚著門,看見王妧,先是一愣,隨即迎了上來,笑道:“小公子,三娘正等著你哩?!彼鯅€眨了眨眼睛。王妧心下了然。
侍兒也不多話,拉著王妧進了門,六安跟隨其后。穿過前院,越過游廊,來到一處廳堂。
“三娘馬上就來?!笔虄悍砰_王妧的手,轉(zhuǎn)動著靈黠的雙眸,接著不等王妧開口問話就跑開了。
王妧循著她的目光望去,廳堂左側(cè)有個垂著珠簾的拱門,門后的居室靜謐又昏暗。她聞到一絲檀香的氣味,卻不確定它是不是從那間暗室中傳來的。
王妧挑了首位的圈椅坐下,六安站在她身側(cè),她又讓他退后了三步。
略等了一等,王妧便聽見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便是一個玄袍男子闖入她的視線。
他身上的袍裾起了皺,連同眉頭也是皺著的。走進來時,他的腳步有些虛浮,卻還不至于需要人去攙扶。
見王妧占了上首的位置,他站直了身子,將王妧從頭到腳審視了一遍,輕哼出聲。
“怎么,堂堂國公府大小姐,竟也有這種癖好?”劉匡一臉鄙夷地站著說,王妧如此目中無人,他站著也要高她一等。
“也有?”王妧反問,“看來劉大公子對這些事熟悉得很。”她并不驚訝劉匡調(diào)查了她的身份。他行事冷酷,懂得掩飾自己的罪行,這些都說明了他不是草包一個。
雖然她不太清楚劉匡所指的是什么,但她能從對方的神情里看出,他不是在說客套話。
然而,王妧的應(yīng)對稍顯疲弱,對劉匡來說不痛不癢。
“你花了多少錢,才讓吳三娘應(yīng)了你?”劉匡話里,帶著七分戲謔,另外三分卻有著認(rèn)真的意味。
王妧恍然,萬全一用的釣餌原來是這個。她不答反問:“你要多少錢,才能放過依柳?”
她用了和對方一樣的句式。他既覺得自己的話能冒犯到王妧,反過來王妧也是在冒犯他。
果不其然,劉匡咬著牙說道:“多管閑事。她生是我劉家的人,死了也是我劉家的鬼?!?p> 繃緊的下頜透露出他在壓抑著憤怒。
“何必咬著一個丫環(huán)不放?她見識了你的手段,嚇得連話都說不清楚。再說了,你還怕她到官府去告你?”王妧說道,這番示弱足以助長他的氣焰。
劉匡冷冷一笑:“想求我留她一條賤命,當(dāng)初她就不該逃!我要她惶惶不可終日,至死方休?!绷顒⒖锱豢啥舻氖牵懒驹撘理?biāo)?,敬畏他,而非自以為能逃出他的掌控?p> 他是在表明不會放過依柳,同時想看看王妧能為依柳做到哪一步。
王妧看著他兇光畢露的眼,嘴角微動。劉匡弄巧成拙,反倒暴露了他內(nèi)心所懼。
“別忘了,無論你躲到哪里,紅玉都會找你償命。你的余生也將寢不安席,食不甘味?!?p> 劉匡身上一抖,臉上露出猙獰之色。他伸出手,搶前一步捏住王妧的脖頸。
六安作出一副來不及阻止劉匡的懊悔模樣。王妧微微擺手,六安的嘴角露出一個讓人不易察覺的冷笑。
劉匡瞥了六安一眼,隨即對著王妧輕蔑地說道:“你和那個自以為是的賤人一樣,都該死。”
王妧隨著他手的移動而緩緩站起,她仰頭順氣,臉上并不驚慌。
“你殺了紅玉,她尸首何在?”
劉匡的神情森然可怖,他心中只留下一個念頭:燕國公之女的分量,絕對可以令劉丞相側(cè)目。與此同時,他手上收緊:“你很快就會知道?!?p> 王妧頓時感到呼吸窒礙,臉上也漸漸失去血色。
六安倏然出手,對著劉匡手臂內(nèi)側(cè)的天府穴用力一按,劉匡手臂頓時使不上力氣。王妧得以脫離桎梏。
劉匡立馬意識到王妧的護衛(wèi)不好對付。他有些想不明白,為什么那護衛(wèi)一開始不阻止他?難道王妧是故意讓他以為他能得手?這個猜想令他心中發(fā)怵。他不再猶豫,倒退兩步,隨即快步離開。
王妧在心中大感惋惜。劉匡雖然沒有否認(rèn)他殺了人,但也沒有親口承認(rèn)。她向珠簾的方向望去,里頭的人聽了這一切會怎么想?
探簾出來的人是萬全一。王妧并不感到意外,然而她想見的那個人卻沒有出現(xiàn)。
“周大人從后門離開了。”萬全一知道王妧所惑,開口便道。皇上重新設(shè)立了鎮(zhèn)察司,其首領(lǐng)便是這位周大人。萬全一也因為周大人奉命監(jiān)察雀部而與之有了接觸。
王妧輕輕嘆了口氣,無法當(dāng)場拿下劉匡,也沒能和她托萬全一請來的那人見上面,她的打算全落了空。此時王妧也沒有把握對方是否會以殺人的罪名捉拿劉匡,畢竟要取得劉匡殺人的罪證還須費些力氣。
“放心,他肯來,事情便已成功了一半。方才,他已當(dāng)著我的面命人跟著劉匡。結(jié)果和我們預(yù)計的八九不離十?!比f全一說道。王妧那時對他說,身為皇上的耳目,周大人是最不可能懾于劉丞相之威的人,且他比之言官御史更有權(quán)力處置刑獄之事。
事實果真如此。萬全一向周大人說明詳細(xì)情形,并請他見證劉匡認(rèn)罪。周大人早已耳聞劉匡派人來如意樓鬧事,便沒有為難萬全一,點頭同意了此事。
至此,事情總算有個了結(jié)。王妧的眉頭卻始終沒有舒展開。
“你舍命追問的舉動,周大人見了也動容。你不用言語也已說服了他?!比f全一又說,“先隨我回如意樓,你脖子上的傷還要找人來看一看。”
“好?!蓖鯅€輕聲答應(yīng)了。如果她帶著傷勢去回春醫(yī)館診治,勢必會驚動她不想驚動的人。
一行人離開了久泰坊。
宅子后院的小樓上,有一男子正憑欄遠眺。他身形瘦削,披著一件松松垮垮的藍綢袍,臉上敷著的脂粉讓他帶上了普通男子所不具備的妍色。
“青年俊彥,貴胄千金,叫我如何取舍呀。”他手中捻著一片槭樹葉,葉子的顏色殷紅得古怪。
最后,他終于轉(zhuǎn)身回到屋里,就著臨窗的桌案,在紅葉上用蠅頭小楷寫下“鎮(zhèn)察司周充”這幾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