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 路嬰(二十三)
被遺棄在枯木林里的尸體很快就引來一群烏鴉。
戛戛的鳴叫聲,十分滲人。
“找到了?!?p> 人聲驚動了飛鳥。群鴉亂舞。
紅葉的尸首被一個黑衣人托起,帶離濁澤。緊隨其后的還有黑衣人的一個同伴。
拂曉時分,兩道黑影潛入梓縣東面的一個小村落。村尾一戶人家養(yǎng)著的看門狗在院子里吠了兩聲,隨即被人安撫住了。
小村屋里住著一個異鄉(xiāng)客人,是個脾氣古怪的江湖游醫(yī)。他進(jìn)山采藥,不慎摔斷了腿,萬幸被砍柴的村民救下。
留在村子里養(yǎng)傷的游醫(yī)論理應(yīng)該感激村民們的救命之恩,可事實恰恰相反,他待人的態(tài)度異常冷漠,常常拄著竹拐走到村尾的枯井亭子,一坐就是一整天。
大黃狗追著黑影進(jìn)了屋,發(fā)出嗚嗚聲。睡床上的人即刻驚醒。一陣破空聲響起,細(xì)密的粉塵撲向來者的面門,三根銀針緊隨其后。
黑衣人受到突襲,饒是他反應(yīng)不慢,仍然被銀針射中手臂,不過瞬息間便倒地不起。
撫掌聲從門外傳進(jìn)來。
“黃執(zhí)事,別來無恙?!?p> 大長老并不進(jìn)入屋子,黃三針也不從屋子里出來。
聽到那個聲音,黃三針的面色變得極為蒼白。然而,他手下有條不紊地打開隨身的藥箱,取出一個深藍(lán)色的布包。他手上一抖,數(shù)十根銀針依次排列。
他喃喃自語:“你們不應(yīng)該逼我。”
屋門被打開,他的臉隱藏在黑蒙蒙的陰影中,只露出兩只穿著草鞋的腳和一支竹杖。
“你叫錯了,我早已不再是暗樓的人?!秉S三針平靜地說。
大長老無聲地笑了。
“你想斬斷過去,首先就該放下一身毒術(shù),遁跡潛行,而不是隨心所欲地施展它?!贝箝L老說。
黃三針壞了紅姬的任務(wù),他可以不計較,只要黃三針不再妄想和暗樓撇清關(guān)系。
“不過,”大長老話鋒一轉(zhuǎn),“一身本事無處施展,未免也太可惜了?!?p> “你們引我來這里,到底想干什么?”黃三針打斷大長老的話。這個村子里的人,是生是死,他根本不在乎。大長老的目的不過是想讓他憶起當(dāng)年的那件事。
大長老呵呵一笑。
“我要你幫我救兩個人,他們就在你屋子里。你欠我的,該還了?!?p> 大長老的話引來一陣長長的嘆息。
黃三針當(dāng)然不會忘記。當(dāng)他的仇家找到九仞山,他的小徒弟被村民推出來做了替罪羊。
她臨死前說,不要怨恨,也不要傷害任何人。
他答應(yīng)了一件他做不到的事,是大長老代他出手,免他為難,免他食言。
“規(guī)矩是我立下的,我欠你一百七十七條人命,你隨時可以拿回去?!?p> “多謝?!贝箝L老朝他頷首。紅葉中的毒是黃三針親手做的“醉生夢死”。假死藥發(fā)作時,和真正的中毒身亡沒什么兩樣,解除癥狀時,卻需要一種特殊的針法配合。至于被黃三針當(dāng)作偷襲者制服的路嬰,如果大長老不開口,下場很可能是變成一具真正的尸體。
大長老準(zhǔn)備離去,黃三針卻突然叫住他。
一個壓在心底許久的疑惑,被黃三針脫口問了出來。
“你們?yōu)槭裁匆獨(dú)⒘送鯅??她本可以成為暗樓最好的一顆棋子?!彼徽J(rèn)為自己出賣了王姍,他只是隱瞞了他的一段過去。
大長老面不改色,語氣平和:“暗樓要?dú)⒁粋€人,你難道猜不出原因?”
“青簡。”
這個答案,沒有人會感到意外。
“沒錯,當(dāng)時青簡預(yù)示,王姍必須死?!贝箝L老承認(rèn)道。
黃三針的語速變得急促起來。他接過話:“但是,你命紅葉出手,讓王妧以為想要?dú)⑺劳鯅櫟娜耸羌t葉。她來找紅葉報仇,你又安排紅葉假死,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是你把所有人都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他后知后覺,過了這么多年才回過神來。
為什么他的仇家知道他在九仞山?為什么王姍能及時出現(xiàn),勸他帶著小徒弟離開?為什么村民們能齊心合力,想到用替死的辦法解開村子的死局?
“我并沒有你想象之中那么陰險。王姍確實很不錯,燕國公府正需要她這樣的繼承人。但是,燕國公難道就沒有一丁點(diǎn)私心嗎?他放任王姍和暗樓接觸,未必不是將暗樓當(dāng)作磨練王姍的砥石。當(dāng)王姍和王妧同時對上暗樓,你說,他到底有沒有在暗中比較,究竟誰更適合繼承燕國公府?”
黃三針好一會兒說不出話。許久,他才平復(fù)了情緒,說:“沒有人比你更擅長操控人心?!?p> 大長老干笑一聲。他聽到黃三針繼續(xù)說道。
“屋里偷襲我的那個孩子,我沒有對他下殺手。你可以不用算上他?!?p> 大長老聽后,感慨似的說:“那個女孩的死,讓你的心變得更柔軟了?!?p> 黃三針沒有否認(rèn)。
“如果不是這樣,他已經(jīng)斃命了,就算你讓我救他,也是回天乏術(shù)?!闭f完,他的態(tài)度又變得冷漠起來。
他嘭地關(guān)上門。大長老也沒有再說什么,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天色漸漸亮了。微光透過窗戶,照進(jìn)昏暗的屋子里。
黃三針挪動身體,回到床前。他在窗外早起的鳥叫聲中,分辨出一道急促不平的呼吸。
“你全都聽見了?”他問。
路嬰咬著唇,極力不發(fā)出聲響。
“我用不著離間你們,我用毒術(shù)就能你們吃到實實在在的苦頭。只是,”黃三針停頓了一會兒,才接著說,“我有一個小徒弟,她死的時候才十三歲,比你還小。誰會想到,用一個小姑娘的命來擾亂別人的心神呢?大長老不僅想到了,而且,他還做到了?!?p> 黃三針看到倒地的人影坐了起來。
大黃狗舔了舔路嬰臉上的淚,然后趴在他身旁,抬著烏溜溜的眼睛看他。
路嬰閉著眼睛,想起了小梅的臉。他們朝夕相處,一起練功,一起吃飯,甚至許諾將來要互相扶持,一起去北地看雪。
他從來沒有見過雪,將來也不可能和小梅一起去看了。
低低的壓抑的哭聲像小針一樣,一下下刺在黃三針心頭。大長老說得不錯,他的心變軟了,現(xiàn)在,他能感受到路嬰的痛,哪怕他能感受到的不及對方痛楚的十分之一。
黃三針勉強(qiáng)咧了咧嘴。
最擅長操控人心的大長老,真是個笑話。
…………………………
有東西壓著她的臉。
王妧睜開眼睛,看清了吵醒她的東西是什么。
一只毛茸茸的爪子,以及爪子的歸屬,小白貓。
與此同時,她聽到了系統(tǒng)的提示音。
路嬰的任務(wù)竟然完成了?
看到自己被延長的壽數(shù),她輕輕地松了一口氣。
回想起昨夜的經(jīng)歷,她有些不敢相信地捂住了嘴巴。
“濁澤里真的有厭鬼。”
小白貓叫了一聲,被王妧抓住兩只前爪。
“不過,”王妧說,“我答應(yīng)二嬸回滁州過年,厭鬼的事可以過了年再說?!?p> 小白貓搖了搖尾巴,猛地一躥,跳到窗外去了。
王妧也聽到了門外的響動。她起身披上披風(fēng),打開門走了出去。
只見到庭院中濟(jì)濟(jì)一堂,莫行川等人面色有異,卻都極力裝出一副無事的樣子。
龐翔努力從人群最后擠到前面來,武仲手疾眼快地捂住他的嘴。莫行川也不阻止他,只當(dāng)做看不見。
“武仲,你又欺負(fù)人?”
聽見王妧發(fā)話,武仲收斂了一些,自辯說:“他有病,亂說話?!?p> 王妧示意他放開龐翔。
“如果我要抓住一只厭鬼,需要做什么準(zhǔn)備?”
眾人側(cè)目。唯有龐翔眼里流露出興奮的神采。他從身后拿出一個大紙包,說:“進(jìn)出濁澤,我們都用這些藥草沐浴,是古叔家里傳下來的方子。”
王妧點(diǎn)點(diǎn)頭。
武仲目瞪口呆,去看莫行川。莫行川卻已經(jīng)接過龐翔手里的藥包,轉(zhuǎn)手交給譚漩查看了。
“武仲,我不在的時候,你把俞舟堂的人打了?”王妧故意說。
“哪有?”武仲心虛地應(yīng)了一聲。他只是把人綁在后院,一根手指頭都沒碰對方。
“那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去見田夫人?”王妧壓低了聲音說,“聽說俞舟堂的那位大管家很厲害,我怕我招架不住?!?p> 其實,其他人并非聽不見她的話。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從武仲開始,一個個笑出聲來。
多日的陰云隨風(fēng)流散,院子上空是一塊方方正正的藍(lán)天。
一只失群雁奮力飛過他們的頭頂,在它前方不遠(yuǎn)處,是排成一行的雁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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