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靖南王(四十九)
“古叔,我想去容州。”
屋子里凝滯的氣氛被一句話攪動了。
臥床不起的老人輕輕吐出一口氣,伸出手來。
龐翔順從地扶著老人起身。老人姓古,是他衷心敬重的長輩,也是將他從污穢泥淖的死地里救出來的恩人。
古叔倚著床沿柱,渾濁的老眼發(fā)出異常的光亮。
“怎么回事?”他的嗓子早被病痛折磨得嘶啞難聽。
龐翔又想起了那場噩夢,毒蟲肆虐,毒瘴滾滾,鋪天蓋地,無處可逃。
“是大小姐,她已經(jīng)動身去往容州了。”龐翔眉眼之間被一股憂憤籠罩著,“咱們入濁澤,殺厭鬼,九死一生,我從來沒有后悔過,可是他們……”
瘟疫會擴散,恐慌也會擴散。
為了阻止不幸降臨,鱟部、蝎部合力選出精銳百人,抱著必死之心深入濁澤。
首先是毒蟲毒瘴的侵擾,士氣一蹶不振。
其后是一場的苦戰(zhàn),過半同伴的性命被帶走了。
一場又一場。
到了最后,活著走出濁澤的只有七個人。
然而,等待這七人的仍是死路一條。
“他們怎么能說我們是不祥之身?厭鬼轉世?他們怎么想得出來!”
古叔因為他的話氣血上涌,狠狠地咳嗽起來。
龐翔連忙撫著老人的脊背,為他順氣。
老人指著桌上的茶壺,龐翔又起身去倒水。
一杯水,慢慢浸透他的咽喉食管。
他重新得到說話的力氣。
“這怨和恨,太苦了,也太久了。靖南王看在姍姑娘的份上,給予我們庇護,還不夠嗎?你還沒有放下嗎?”
龐翔的身體僵住了。
他沒有放下。
這些年,他最惱恨的就是從鱟部逃出來。那么狼狽,那么屈辱。
冒死立下的功勞被人當成糞土來踐踏,這口氣,無論過了多少年,他都咽不下。
“我不是不知輕重,也從來沒有強求姍姑娘替咱們出頭?,F(xiàn)在是鱟蝎部設計引大小姐去容州。姍姑娘死了,咱們勢單力薄無法為她報仇也就罷了,現(xiàn)在咱們的仇人要害她的姐姐,我還能坐視不管嗎!”
眼下這個機會,是王妧帶來的。鱟蝎部想以她為餌,她也打算將容州鬧個天翻地覆。
古叔緊緊皺著的臉終于舒展開了。
他干枯的手握住了龐翔的臂膀:“你真的決定好了嗎?”
他以為,以他這副殘軀,此生無望再見到青天白日了。龐翔的話,令他通體發(fā)出一股熱燙,好像鮮血重新灌入他的四肢六道。
“我不想再等了?!饼嬒韪惺艿嚼先耸稚系牧Φ溃瑓s不敢看對方。
“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你年輕氣盛,難免沖動?,F(xiàn)在,也到時機了?!?p> 龐翔凝神聽著,古叔似乎并不反對他去容州了。
“我懷疑,當年我們遇到的厭鬼是假的?!?p> 古叔壓低的聲音比平時更干啞,可他說的每個字卻像石子投入龐翔的心湖。
龐翔抬頭,噌的一下站了起來。
古叔怎么會生出這么匪夷所思的想法?
“這不可能?!彼白吡藘刹剑氐乇硨χ先?。
“你不信,我也不會逼你。你好好想想,我們從小聽到的都是厭鬼的傳說,卻沒有人真的見到過,所以進了濁澤,一看見人形的事物就會把他們當成厭鬼。”這只是作為懷疑的開端。
“他們說,活下來的我們是厭鬼轉世,我們必須死,可是,他們卻信了我們說的厭鬼已經(jīng)被消滅的話,也沒有再派人入濁澤了。好像從頭到尾的目的只是送我們去死?!?p> 龐翔已經(jīng)驚得說不出話了。
他的眼淚涌上來。他已經(jīng)有些記不清那些死去的同伴的臉了,可他卻沒有一刻忘記過他們。
如果古叔早一點告訴他,他一定……
不,即便古叔早一點告訴他,他也什么都做不了。
他先前說的“不后悔”,此時卻變成了笑話。
“你去吧,把當年的事查清楚。還有,把屬于我們的榮耀奪回來?!?p> 古叔依靠龐翔的攙扶,離開了睡床。
他在床邊的鼓凳上坐了,指揮龐翔移走床上的被褥。
一個活動板門顯露出來。
龐翔心知那里是古叔守護多年的秘密。
他們七人從鱟部的處死令下逃脫,便決定同進退,共生死。要去容州,一定要七人全部同意才行。這也是龐翔今天來見古叔的目的。
可是,他沒想到,古叔會把這個秘密拿出來。
“你怕了?”
古叔的聲音有一絲顫抖。
龐翔連忙搖頭。
“他們試探了幾次,都沒探清此物底細。貿(mào)貿(mào)然拿出來,我不知道是福是禍?!?p> 古叔聽了,仍執(zhí)意要他取出板門后的那只木盒子。
盒子里安放著一塊折疊起來的棉布。隨著龐翔手上動作,棉布包裹著的那束平平無奇的干草幾乎奪走了二人的呼吸。
“如果他們知道我們從濁澤里帶出了什么東西,早就不顧一切來搶了??墒俏覀兤蛔屗麄冎溃踔麄?,勾著他們,時機一到,這東西就會要了他們的命?!?p> 古叔屏氣凝神,握住了龐翔微微顫抖的手臂。
“先前的鱟部,如今的鱟蝎部,都以治蟲為立身之本。容氏能做到的,我們也能做到。他們做不到的,我們也要做到。你把它交給大小姐?!?p> “古叔,你……”龐翔面露疑惑。
老人心中苦笑了一下。
只憑龐翔的一腔熱血,遠遠不夠對抗鱟蝎部。若不然,他早就把手里的秘密交付于龐翔了。
“她明確說過,不會管如意樓的事。你說她為什么要幫我們?”古叔嘆氣說,“沈平那個毛頭小子跳出來說,要為姍姑娘報仇,她二話不說就把人收下了。她是怕麻煩嗎?她圖的是沈平這個人嗎?根本不是。她要的是誠心。我們要給的,就是我們的誠心?!?p> 還有些話他沒有說出來。
靖南王府里的那位王妃,可是鱟蝎部的女兒。雖然靖南王出面庇護了他們,他也不敢肯定當年的禍亂靖南王毫不知情。
臥床不起的日子對他來說太漫長、太空虛了,足以讓他想通很多事。
如果他還有力氣走出湖州的話,他一定要見一見那個女孩子。聽說她和王姍長得一模一樣,可是他覺得,她們一點都不像。
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