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一天起,默克爾每天早晨都會準(zhǔn)時來到鐵匠鋪。唐納經(jīng)過前幾月的鍛煉,身體已經(jīng)不再那么瘦弱,加上上一次打造的經(jīng)驗,十天后,這個世界上的第二柄千鍛劍出現(xiàn)在默克爾面前。
整個過程中,將熟鐵打到多薄、如何煅燒、如何控制含碳量、完成后如何退火、不要淬火等等,在每一個關(guān)鍵的節(jié)點,唐納都會停下來,向默克爾示意或者說明,后者用小本子細致的記錄下來。唐納沒跟默克爾解釋原理,不方便講,講了對方也聽不懂,徒增麻煩。好在這個世界上,神兵利器也都是靠經(jīng)驗打造的,所以默克爾除了記錄下詳細的過程,一個問題都沒有問。
劍的樣子比第一之前那柄要規(guī)整一些,但仍舊是黑乎乎的,一經(jīng)打磨,立刻現(xiàn)出預(yù)料中的漂亮花紋。默克爾滿意地合起手上的小本子,他的直覺沒有錯,那柄劍不是湊巧。
九月底,默克爾返城,李察隨行,這是他第一次離開蘭特島。漂亮的帆船慢慢滑出海港,遠處的親人快要消失的時候,李察突然用力揮手,大聲呼喊:“父親、哥哥,我一定會成為一名騎士的!”
李察帶著他的騎士夢想去向新世界,默克爾帶著家族復(fù)興的希望踏上歸途,而我們可愛的博物學(xué)家維克多先生,卻留下來了,因為十幾天過去,他仍然深陷難題,一籌莫展。所以,鐵匠鋪并沒有迎來預(yù)料中的冷清,維克多代替了他的老友,每天準(zhǔn)點到來,而且沒有默克爾在一旁看著,他也徹底放下矜持,和唐納“探討”起他感興趣的圖形學(xué)問題。
用“探討”來形容每天發(fā)生在鐵匠鋪的情形,很不恰當(dāng),因為探討的前提是兩個人水平相當(dāng),可在唐納看來,維克多的圖形學(xué)(幾何)基礎(chǔ)實在慘不忍睹。不過,想到對方這段時間被自己的千古難題折騰地夠嗆,唐納也有點心懷愧疚。于是,鐵匠鋪里發(fā)生的事情是這樣的:維克多唾沫飛濺地說上半天,畫了一地的圖,然后唐納上去輕描淡寫地補上幾筆,維克多對著這幾筆琢磨上好一會兒,然后恍然大悟、眉飛色舞,繼而再畫上一堆圖……周而復(fù)始。沒錯,這場景很像是大學(xué)校園里的課后答疑,只不過老師比學(xué)生年輕太多了。
至于那道三等分角的問題,唐納搖頭不答,也答不上來:此題無解,至于如何證明,他也不知道。
這樣的日子整整過了三天。三天后,維克多沒有再像往常那樣和唐納探討問題,而是換上了更嚴(yán)肅的表情,提出要聘請?zhí)萍{做他的助手。
唐納拒絕了。
晚上,只有父子二人的餐桌顯得有點冷清。
“干嘛不答應(yīng)維克多先生?”
唐納搖了搖頭,臉上還是安靜的笑容。
“我知道,你是擔(dān)心我,擔(dān)心我變成一個孤老頭。李察走了,你就覺得自己得留下來?!?p> “你媽走的時候,你一滴眼淚都沒流,他們就說,這孩子把眼淚都藏在心里呢。哎……你這孩子啊,這么些事情,一樁樁的,委屈你了……”
唐納不覺得自己委屈,這里面有一點誤會,當(dāng)然他也不好解釋。
“你是有本事的,鎮(zhèn)上的人只當(dāng)你是個啞巴,他們都錯了,你的本事,他們也看不出來……可默克爾老爺、維克多老爺,他們看出來了,一眼就看出來了。你打的那個劍,畫的那些圖,我沒見過,也看不懂,我就想,這些都是這孩子心里藏著的吧?!?p> “可你的這些本事,你都拿來幫你弟弟——我知道,李察這孩子,是你帶大的啊——你就為他打算,不為自己想?!?p> 老鐵匠就這么自顧自的說著,也不看唐納。
“你還擔(dān)心我,有啥好擔(dān)心的?我在鎮(zhèn)上住了一輩子了,誰不認識我老湯姆,我還能出什么事兒?”
“你媽走之前,最擔(dān)心的就是你們倆,現(xiàn)在你們都長大了,她該放心了……”
老鐵匠說到這里,緩緩站起身,去臥室拿來一個小鐵箱子,打開鐵盒,取出一封信,遞給唐納。
“你媽走的時候,給你們留了點東西,說等你們長大了……要是認得字,就拿給你們看,要是認不得……就算了……”
“我就想,鐵匠的兒子,怎么會認得字呢?現(xiàn)在我知道了,你媽早就料到有這一天了……要是我也認字就好了,你媽該會給我也留一封信吧……”
聲音到這里忽然停住了,唐納抬眼去看,父親雙手捂著臉,無聲的哭泣。
“去吧,唐納,跟維克多先生去……蘭特島有一個鐵匠就夠了?!?p> 這一夜,唐納沒有睡好。
母親果然不是蘭特島人。她的信上到底寫了什么?為什么說如果不認字的話就算了?鐵盒子里除了這封信,還有母親的遺物,那支銀質(zhì)鳶尾花,又有什么含義呢?那么,這就是自己等待的命運之手在指引方向吧?
次日,唐納答應(yīng)了維克多的邀請——做他的助手。
十月的第一天,唐納跟隨維克多離開蘭特島,來送行的,只有老湯姆一人。
小船出港,唐納向父親揮手,和李察一樣,當(dāng)然,沒有呼喊。
“第一次坐船吧?”維克多問。
唐納點頭,然后想到些什么,又微微搖了搖頭。
船駛過港灣,島上凸出的懸崖上,站著一個人,那是凱莉。
就在那爿懸崖上,母親安眠的那片草地,唐納常常會獨自坐著,遙望對面的海岸線?,F(xiàn)在凱莉就站在那兒,一身白色的長裙,被秋天的海風(fēng)吹拂,更顯得纖瘦,她向著小船,努力的揮手。
“真是漂亮的姑娘啊,比她母親當(dāng)年更漂亮!”
唐納也揮手回應(yīng),她看到了,放下手,安靜的站著,兩人就這么對視,遙遙相望,直到對方變成一個小點,從海平面上消失。
白帆鼓足了風(fēng),船繼續(xù)向東駛?cè)?,蘭特島終于消失在視野中。
這一天,少年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