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九爺,你不要難過……”方傾依怎曾見過烈翊這樣悲悲慟,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只能輕聲安慰道,“不管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但那都已經(jīng)過去了,你的母妃想必也不愿看到你為她如此傷心。”
“謝謝……我沒事。”烈翊強忍著撐起身子,微閉雙眼來掩蓋住眸中的悲傷,半晌,神情恢復了往日的波瀾不驚,仿若無事,輕描淡寫道,“我只是睹物思情,一時間情難自控,無妨。”
方傾依在心中輕輕嘆了口氣,他雖這么說,可誰都看的明白,他這樣子哪里是無妨呢,明明是悲傷至極。這種神情她只見過兩次,一次是他在江府醉酒,另一次便是現(xiàn)在。
“筱筱。”烈翊溫潤的聲音在耳旁喚道。
“嗯?”方傾依從恍惚中回神。
“你可愿意隨我去拜訪一位宮中故人?”烈翊頓了頓說道,“她早年對我有恩,回宮一次,理應前去道謝。”
“嗯……反正我也沒有什么事,正無聊的緊,就陪你走一趟吧!”
烈翊勾唇一笑,故意道:“不先回金翎殿稟報三王子殿下?”
方傾依想到宴會上他和凌月兒相談甚歡的場面,不覺賭氣,噘著嘴道:“才不要回去找那個討厭鬼呢!”
烈翊失笑道:“也好,如此一來倒也省去不少麻煩,那便走吧?!?p> 路上閑聊一二,方傾依也大概知曉了烈翊口中那位故人的身份,她是先太后身邊服侍了二十幾多年的貼身婢女,如今也已經(jīng)年過半百了,太后離世后她難舍往昔的情分,自請為太后守靈堂,烈王便下令在靈堂附近修建一個小屋,供她居住。
那是一所再尋常不過的木屋,處在烈國王宮偏僻的一角,屋前的庭院里雜植著竹蘭松桂,幽然而靜謐,與王宮輝宏的氣氛有些格格不入,倒像是隱藏在榮華與喧囂之下一處遠離世俗的世外桃源。
烈翊輕輕敲了敲木門,里面?zhèn)鱽砹死蠇D人滄桑而粗糙的聲音,也不問來者是誰,只道:“進來吧。”
烈翊緩緩把手放下,定了定神,推門走進去,方傾依與跟隨其后。
屋內(nèi)陳設(shè)極簡,不過一張木床,幾張桌椅,最引人注目的要屬堂內(nèi)正中顯眼處有一座觀音臺,一位年邁的老婦人身穿藍灰色道服,跪在觀音臺前參拜祈福。
她聞得有人來,估計以為是宮中進出打雜的宮女,微微點點頭,似乎見慣了的樣子,只專心禱告,并不回頭去看。
烈翊不忍打擾,靜靜在旁站立許久。
老婦人仿佛感受到了來者一直未走,就緩緩起身,剛一轉(zhuǎn)頭看到烈翊,便是神情一震,顫聲問道:“你……可是那昔日荷妃娘娘之子?”
烈翊鼻子一酸,點頭說道:“是?!?p> “像她,像……”老婦聞言輕輕點頭,口中呢喃著,眼眶微微濕潤,緊接著就要俯身下跪行禮,“奴婢參見二王子殿下。”
“姑姑,您身子不好,快起來吧,不必行禮?!?p> 烈翊趕忙上前一步扶住她,頓了頓自嘲道,“況且,我也算不上什么二王子?!?p> 老婦人連連嘆氣道:“沒想到還能再次見到殿下,我依稀記得……當年你離宮時還是一個小小童稚,如今已經(jīng)長這般大了,這些年在宮外一定吃了不少苦頭吧,真是難為你了……”
烈翊輕輕搖頭,深邃的眼眸中蒙上些許不易察覺的黯然,但僅有一瞬,而后溫雅一笑道:“沒甚么辛苦不辛苦,都過去了,勞煩姑姑掛心?!?p> 那一瞬間的表情雖看的不很真切,但方傾依還是捕捉到了他眼中的失落與哀傷,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要想在宮外生存,其艱辛恐怕只有烈翊自己知道了。想到這,她不由有些心疼他。
“那現(xiàn)在呢?”老婦人看著他,滿眼說不盡的關(guān)懷,“怎么突然又要回到這個傷心之地?”
烈翊看了方傾依一眼,微微一笑道:“正是因為王宮向來是個傷心之地,翊才要回來保護我在乎的人?!?p> “九爺……”方傾依不知他竟有這樣的心思,驚訝地望向他,烈翊明白她有疑問,依舊如沐春風般笑著卻并不回答,只朝她輕輕點了點頭。
老婦人聞言也看向她,笑中也含了幾分別的意味:“這位姑娘,想必就是二王子殿下口中所說的‘想保護”之人吧?!?p> 方傾依不由的有些窘迫,雙頰泛上一層紅暈,低低頭避開她的目光道:“姑姑,您別誤會,我和他……”
“她是我很重要的一位朋友,護朋友安全,自然是我應該做的?!绷荫唇拥?,“對了,方才忘了給姑姑介紹,這位姑娘叫作方筱筱?!?p> 老婦人微笑著點點頭,親切地攜了方傾依的手道:“二王子殿下能夠交到像姑娘這樣的朋友,是他的福氣,還望姑娘多多包涵……”
方傾依趕忙擺手說道:“不敢當不敢當,不過請姑姑放心,我作為他的朋友,會一直在他身邊支持他的。”
“那便替二王子殿下多謝姑娘了。”
“哪里,要論感謝,我更應感謝殿下當日在泉溪鎮(zhèn)的相救才是?!狈絻A依不好意思地笑笑。
烈翊在一旁亦是微笑道:“對了姑姑,先太后的靈堂設(shè)在何處?自從那件事后一直沒有機會拜一拜,而今回宮應該向她告一句安?!?p> “木屋后面就是了?!崩蠇D人提及先太后連連搖頭道,“你且去吧,那里面……還有你母妃生前托太后保管的一份手書,是給你的。當年你出宮走得急,又那樣悄無聲息,先太后也就沒來得及給你,這幾年,這份手書藏在她的靈堂內(nèi),先太后曾吩咐我如有機會一定要把它給你?!?p> “好,我知道了?!绷荫囱劭粑⑽駶櫍c頭謝道,“先太后與姑姑對翊恩重如山,本應畢生回報,只是翊不肖,竟連太后走時也未能見上一面……翊實在無顏面對?!?p> “殿下,你也有你的難處啊?!崩蠇D人嘆了口氣道,“太后娘娘和我都理解的,快去見見太后吧。”
“如此……我便去了?!绷荫吹吐曊f道,深邃的眸中已不覺蒙上一層悲戚,黯淡無比,他緩緩轉(zhuǎn)身,胸口微微起伏。
“九爺,你……”方傾依見他神情極悲,上前一步拉住他,關(guān)切道,“還好吧?”
“無妨。”烈翊回頭柔和一笑,眸中的悲戚仿若浮光掠影般不復存在,而是含了些許溫情,輕聲道,“在這兒等我,我去去就回?!?p> “不知為何,在他的臉上我從不會看到一絲真切的悲傷?!狈絻A依望著烈翊的背影唏噓道,“他總是這樣將內(nèi)心的苦楚深深強壓下去,不想讓別人為他擔心,可他不知道,有些悲傷是怎也掩不住的?!?p> “殿下的性子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半分沒變。他不會讓他身邊的親人朋友為他難過,過去是他母妃,如今是你?!?p> “……”方傾依沉默良久,“他為何會這個樣子,當年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竟可以傷他至此?”
“二王子……他和尋常王子不太一樣?!崩蠇D人嘆了口氣,“他是在冷宮出生的……”
“什么?”方傾依驚道。
“你能夠想象,一個剛出世的嬰兒,他在這世上睜眼看到的第一眼就是冷宮冰冷的墻壁,陰暗、骯臟……”老婦人連連搖頭,“這也就注定了這個孩子的人生從那以后不會再有光明……”
“他是罪妃之子,出生于冷宮,宮里所有的人都看不起他,甚至是宮女太監(jiān)也時常捉弄他,他不能和其他王子公主一樣習武、讀書,不能享受父王母妃的寵愛……他被拘禁在翊和殿,由陌生的奶娘看管。有幾次殿下思念母妃,偷偷跑去冷宮,被侍衛(wèi)發(fā)現(xiàn),對他母妃一頓暴打……自那以后殿下再也不敢去冷宮看望母妃了。”
“母子分離,這對于一個只有幾歲的孩子來說,簡直是太殘忍了,難怪九爺如此想念他的母親?!狈絻A依感喟道,“那,荷妃娘娘因何會入冷宮呢?”
老婦人重重地嘆了口氣道:“姑娘可知集寵于一身亦是集怨于一身?冤冤相報何時了!后宮的事情,老婦只是個局外人,當年宮中皆傳,荷妃娘娘將已經(jīng)懷孕的熙妃娘娘推下橋,導致熙妃小產(chǎn),大王聽聞此事大怒,下令將荷妃打入冷宮,孰不知那時荷妃娘娘已經(jīng)懷孕,在冷宮中產(chǎn)子,但即使是這樣,大王依然沒有原諒她?!?p> 方傾依聞言搖頭道:“我不相信,荷妃娘娘生性善良,她絕不可能做出那樣的事情!”
“她自然是無辜的?!崩蠇D人微有些表情怪異,淡淡一語道。
“那么熙妃的孩子……”
“是熙妃強行抓住荷妃娘娘的手,借她的手把自己推下去的?!?p> “什么?”方傾依不敢相信,憤然道,“好一個心狠手辣的人,連自己的親生孩子都舍得殺死!既然荷妃娘娘是清白的,為何不為自己申辯?為何烈王不徹查此事?”
老婦人微微嘆息,良久,方幽幽道:“她有沒有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王相信誰。”
方傾依聞言一驚,只覺得背后生出陣陣涼意,是啊,多少人的生死皆掌握在那一國之君手中,一紙詔令,就可以讓多少人萬劫不復,江婉荷如此,方家亦是如此。片刻的沉默,黯然道:“所以……大王最終還是相信了熙妃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