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寶走的前幾天，我踹了他一腳，這小子很生氣地罵了句娘，我沒有生氣，笑呵呵的對寶寶說：“寶寶，咱們打算啥時候辭職?。俊睂殞毢孟窈芟矚g這個地方一樣地說：“辭，辭，辭職？我，我，我現(xiàn)在不辭職，我還，還要一陣子。”然后，我就和寶寶說：“寶寶，告訴您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您想先聽哪個？”寶寶說：“好消息是啥？壞，壞，壞，壞消息又是啥？”我說：“壞消息是，您可能會被辭退。”寶寶一聽就有些慌了：“啥，啥，啥，啥玩意？辭退？啥意思？”我就和寶寶說了實話：“您的試用期考核，課長只給您評了66分?！睂殞氁宦牐悬c氣了，把帽子摔在了對面生銹的鐵柱子上，說：“我靠，就，就，就，就66?。磕悄昧硕嗌俜?？”我看了看正在流淚的鐵柱子，沒有回答寶寶，而是繼續(xù)對他說：“還有好消息呢，您急個啥啊。線長給您評了78呢?！睂殞氁宦牐鼩饬?，又罵了句說：“我日，我自己還自評99呢，她怎么就給我評了78 啊？”我沒理寶寶，有一只蒼蠅從我眼前飛了過去，我看著蒼蠅落在了寶寶的帽子上，寶寶一抖帽子，蒼蠅就嚇跑了，我也站起身來跑了。我一直在思索著公司里的人事考核，要是求平均分的話，寶寶就不會走了，不過可惜，寶寶還是走了。
寶寶走的那天早上，下了一場小雨，我沒在意這場雨什么時候停的，人事課說即刻就給寶寶辦離職時，我很積極的就要去，可是師傅沒讓我去，我就和師傅說：“師傅，寶寶是我哥們，您讓我去辦唄？”師傅沒理我，我就又說：“師傅，讓我把我哥們送走唄，咱們一塊來了五個呢，之前走了一個我沒送上，這個就交給我唄?！睅煾祬s說：“我可不能讓您去，要是您把自己也送走了咋辦？”我嘿嘿嘿地笑道：“怎么可能，我都恨不得馬上就把他踹走呢?！睅煾嫡f：“那就更不能讓您送了?！蔽抑缼煾凳遣粫屛宜土耍趲煾底吆?，我就偷偷的跑下了樓，我沒有和寶寶說上最后一句話。我站在兩棟廠房中間的瓷磚通道上，看著寶寶瘦小的身體撐著一大塊臟兮兮的藍粗布廠服鉆進了保安室，心中升起了一絲難以言表的難過。沒幾分鐘他就穿著他那夸了無數(shù)遍的漂亮T恤從保安室里鉆了出來，那件陪伴了他三個月的藍粗布廠服被毫無人情地留在了保安室里。我看到寶寶不屑的笑了笑，寶寶一笑的時候眼睛就沒了，這回兒他走了，我都沒看仔細他的眼睛到底長什么樣子。我看著寶寶扭著瘦小的屁股出了公司的大門，師傅也看到了像個木頭疙瘩一樣站在通道上的我，她走過來的時候，我正在想著寶寶的眼睛，師傅嚇了我一跳，我回過神來正好看到了師傅的眼睛，師傅的眼睛比寶寶的大，褐色的，仿佛是一顆在聚光燈下閃著亮光的寶石。師傅問我在這干嘛呢。我看著師傅的眼睛，癡癡的說：“眼睛。”師傅很詫異地看著我，問我：“什么眼睛？您傻了吧？”我趕緊回過神來，嘿嘿嘿地對師傅說：“沒事，我看看我哥們走的時候是怎么還衣服的?！?p> 寶寶走了以后，我就更加眷戀車間了，有事沒事總喜歡往車間里跑，我喜歡去看明明和我的男師傅做那個白色的相機卡扣，喜歡看小祁擦那個黑黑的相機鏡頭筒，喜歡聽李導在最后一步質(zhì)檢時一副無奈喊停的聲音。我更喜歡車間里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在吃飯休息的時候，我和小祁找到了李導，我慢聲慢語地對小祁說：“這是李導。”李導瞪著她的大眼珠子看著我們，李導的臉還是像蘋果那樣紅，她的眼睛里沒有寶石，但是卻裝著繁星，自帶耀眼的光芒。我轉(zhuǎn)過臉看了一眼掛著“N1”的生產(chǎn)線，那些機臺都穿上了藍色的大褂子，像寶寶的身子一樣，佇立在車間里，沒有一點生氣，又像似睡著了一樣，不想這么快醒來。我和李導說：“李導啊，您的隊伍越來越小了，金哥走了，阿通也不干了，現(xiàn)在寶寶又被開了，您說，這團隊咋這么難帶呢？”李導嘆了口氣，又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可終究還是沒說出來，只是回給我一張帶著天真無邪的笑臉。我看到李導有些憔悴了，我們這些跟著李導混的人都拋棄了李導，李導還能笑的那么甜，我也只能賠笑著讓李導趕緊壯大隊伍，說著說著，我就覺得那些披著藍色大褂睡著的機臺好像都又醒了似的，呼啦呼啦的在那忙個不停。
我走到N1線旁邊的時候，小聲地唱了句“一步踏錯步步錯”摸了摸那個我曾經(jīng)做閃電油墨印刷的機子，對它苦笑了一下，低下頭，我又看到了那個曾經(jīng)笑我的垃圾桶，它還是傻傻地坐在那，只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把嘴閉上了，我轉(zhuǎn)過身上去踢了他一腳，說：“可憐的娃啊，我們不在，您連飯都吃不上了，現(xiàn)在都瘦成寶寶了?！痹谂赃呑瞿莻€相機GPS標識后蓋的陌生男孩詫異地看了我一眼，我笑呵呵地對他說：“您沒事的時候多喂喂它啊。”那男孩沒理我，他一定認為我是個神經(jīng)病，我覺得沒意思就慢悠悠地溜走了。
那條靜寂的N1線在穿了三個月的藍色大褂一樣的塑料封袋后，在一個初秋的早上，終于開始了他的新生，一群廠服胸前衣兜里別這各種顏色簽字筆的技術員圍在這條生產(chǎn)線的前面，商量著如何對他們下手，從背后看過去，那種模樣像極了一群人圍著火鍋等水開的樣子。我比他們腰興奮的多，從車間大門口，三五步就沖了過去，從兩個技術的肩膀縫隙里，我把頭塞了進去，一旁的李技術員被我擠了過去，一個趔趄，差點坐到了后面閉著嘴巴的垃圾桶上面，他罵罵咧咧地站直了身體，又重新寄回到了“等待用餐”地行列里。沒有人再關注我的到來，一個女技術員先說話了：“我覺得，拆開搬出去的可能性不大，畢竟用了這么久的老機器了，如果中途丟個什么零件的話，買都買不到。”，大家聽后，都是跟著點頭認同，他們點頭的時候，我在愣愣地看著那個女技術員，她的眼睛和她的皮膚一樣，上了年紀，毫無生機，從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絲絲的擔憂，這時候的我，也是有一絲絲擔憂的。我的擔憂和她的不一樣，她在擔憂怎么把機器弄出去，我在擔憂N1線如果不存在了怎么辦。大家點完頭后，一個戴著厚厚眼睛的老技術說話了：“還是找叉車來叉走吧，整機搬出去，更靠譜些。”大家又是一陣點頭，我也不自覺地跟著點了起來。
我大概是點了兩下頭，然后就看到李導走進了車間，我趕緊把頭從兩個技術員的肩膀里抽了出來，三五步地沖到了李導的面前，李導被我嚇了一下，眼睛里的星光消失了一下后，又瞬間回來了，我情緒激動地指著N1生產(chǎn)線說：“李導，不好了，他們要把您的N1線拆了。”李導沒說話，一雙裝滿星星地眼睛撲閃撲閃地看著我。我急了，又和她重復了一遍。她繞過我，走向了車間地打包臺，從背影里拋了一句話給我：“拆就拆唄，又不是我的?！边@句話是從我右耳朵進去了，在腦子里打了個轉(zhuǎn)后，又從左耳朵掉了出去，正好被剛進門的明明接住了，他尖著嗓子把這句話消化了一下后說：“是的，跟您沒關系，跟我們都沒關系?！泵髅髡f完后，一副洋洋得意地表情看著我。我一時沒明白這話是什么意思，一臉疑惑地看著明明，明明雙手撐在一張放滿泡棉的方桌上，方桌抖了抖身體，沒有躲開，被明明死死地按住后就老實了下來。我剛想張嘴問什么意思，明明就接著說道：“喬子，我也要走了，今天就提離職?！蔽乙荒橌@訝，張大了嘴巴，一陣涼風從門口吹來，我吃了個冰涼，就收起了嘴巴，沒有說話，轉(zhuǎn)臉看了眼已經(jīng)在做準備工作的李導，又看了眼明明手下按著地那張方桌，像是丟了魂一樣，怔怔地離開了車間。
明明說的沒錯，他提了離職，線長什么都沒說，把已經(jīng)填好了的離職單交給我的時候，讓我三天內(nèi)把流程走完，我沒說話，只是點頭答應，廠里的現(xiàn)狀和那條N1線一樣，已經(jīng)開始準備穿上藍色大褂了。半天的時間我就走完了各種簽字流程，這一天，我沒有到車間里去，我怕看到N1線的消失，也怕親手送走明明，更怕看到李導燦爛的笑。但是，該來的還是會來的。我把離職單交到明明手里的時候，李導就在身旁，我一臉牽強地笑容問李導：“要不，我找關系，讓小祈跟著您混，壯大一下隊伍？”李導正在忙著打包一堆相機外殼，看都沒看我一眼地說：“小祈是誰？”我張開嘴剛要解釋，明明就打斷了我。
“啥時候一起吃個飯？”明明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我沒有抖，轉(zhuǎn)臉看著他，想了一下，沒有想到合適的時間，就回了句“您定”把這差事甩給了他。李導一門心思地在打包，沒有理會我和明明，我盯著她把相機外殼塞進塑料包裝袋里，又繞了兩圈，相機外殼在里面晃動了兩下，就放棄了抵抗，就像那條N1線一樣，冰冷地站在那里，等待著技術員們拉他們出去，沒有一點的抵抗，也沒有呼救的能力。
明明走了，比寶寶走的瀟灑，沒有罵娘，也沒有摔帽子，他把廠服整整齊齊地疊了起來，兩只手托著，像是托著一份榮譽一樣。我和他一起走進保安室，這不是我第一次進來了，兩個一臉橫肉的保安，沒有笑臉地和我打著招呼，我面無表情地回應著，明明把托著的廠服輕輕地放在保安室地桌子上，一個滿臉橫肉，嘴角有痣的保安一把抓起抖開看了看后隨手扔進了桌子旁邊的紙箱子里，那里躺著好幾件臟兮兮的藍粗布廠服，明明的干凈廠服，支棱著兩條胳膊趴在了上面，一個衣角不情愿地搭在紙箱邊緣上。
送走了明明，我在中午休息的時候，站到了李導的身旁，李導的臉上掛著兩顆紅蘋果，紅彤彤的，和旁邊生銹的鐵柱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的目光從李導的紅蘋果上移到了鐵柱子上，透過鐵柱子，我看到了那個還掛在生產(chǎn)線桁架上的“N1”線，桁架下面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兩排貨架，整齊地放著各種相機配件，李導也看到了那兩排貨架，幾個月前，那里還是幾臺斗志昂揚的機器，在機器的面前，站著幾個同樣斗志昂揚的李導大部隊，有一身江湖氣的金哥，有高大威猛的阿通，有瘦得皮包骨頭的寶寶，還有清瘦俊俏的明明站在李導的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