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陸氏書畫行盤算下來,只有三個人。
文端先生是東家,張大哥是打雜,楚風是知客。
楚風跟程源先生商量著,每隔三日便去田羅村拜訪一次,這樣一來,耽誤店中的生意是難免的。這也是楚風一直隱隱擔心的事情。
依照著文端先生的性子,自然不會多說什么,反而會因為楚風能夠拜得名師而開心,可是楚風自己不免有些羞愧。
得了救命之恩,又三番五次的麻煩,在這里住下了不說,在篆刻上,二人之間沒有師徒之名卻已經(jīng)有了師徒之實的……林林總總的,楚風不知盛了文端先生多少恩情,哪里能夠不報?
原本尋思著在書畫行的生意上多少幫襯著,但若是每隔三日一個來回,這邊生意自然也會耽擱的。
田羅村雖然不遠,但來回至少也要半日,若是遇到雨雪之日,恐怕耗費的時間還會更長。自己這么點微末的道行,到底應該如何報恩呢……
這幾日雖然又是寒食清明,又是水墨會的,楚風的修習卻沒有落下。
依舊是每日早晚兩通五禽戲,《京酒帖》也是早晚各臨習一遍。同時還有泥章的刻字,文端先生說回來之后要檢查的,楚風自然也不敢忘記。
今日為了去田羅村耽擱了一些事情,楚風臨摹完一遍《桃花圖》的時候,已經(jīng)日影西斜。他揉了揉微微發(fā)紅的手指,不敢多做耽擱,便接著沒用完的墨汁將《京酒帖》又臨習了一遍。
至此,《京酒帖》楚風已經(jīng)臨習了不下百遍,胸中頗有些所得,臨摹的時候也愈發(fā)得心應手了。只是正如同任何事情都又瓶頸期一般,楚風現(xiàn)在也遇到了這樣的問題。
這幾日雖然也是認真臨習《京酒帖》,但進境已經(jīng)不大,而且因為審美的疲憊,潛意識里多少有了些浮躁的心境,這讓楚風十分不喜。他是骨子里的完美主義者,若是費心費力費時的臨摹一遍,卻又得不到什么成果的話,就會讓他萬分的不舒服。
急需突破這個瓶頸期,但是,到底有什么辦法呢?
身旁并無老師指點。楚風思來想去,忽然想起千年之后自己老師的一句話——若是哪天覺得臨摹某張書帖次數(shù)過多,再怎么多臨習也毫無作用的話,就試著用背臨之法。
背臨與對臨相對。對臨就是普通的臨摹,照著書帖或是畫作來臨習描摹,來追求自我的提升。而背臨,就如同默寫一般。不但要默寫下來書帖的文字,還要追求用筆用墨與原帖完全相同,這就需要背臨者更多的能力與技巧了。
想到這里,楚風心中一喜,不多做耽擱,當即就開始了《京酒帖》的第一次背臨。
在背臨當中,楚風果然感覺到了與對臨的不同,每每覺得某個字已經(jīng)在腦海中沉淀千萬次了,可是真的到了細枝末節(jié)的地方,卻又不免遲疑起來。這個點有沒有回勾?這個豎是懸針還是垂露?林林總總的問題越來越多,楚風卻覺得愈發(fā)喜悅了!
果然,這樣的方法是正確的。如果只是一味的對臨,書法上的長進一定會有所遲滯的。背臨雖然耗費的時間精力更多,但得到的益處也越大,而且正好適合到達瓶頸期的自己!
楚風不急不躁,穩(wěn)穩(wěn)的將整幅《京酒帖》背臨完畢后,將原帖重新展開,一個字一個字一一印證,看自己哪里寫的不對,哪個字寫的有問題,不免有一種恍然大悟之感。
而后,楚風并沒有就此作罷。而是帶著背臨的種種問題,重新又仔仔細細對臨了一遍。這就像是背單詞似的,需要在剛剛背完是加深印象,才能事半功倍。
這樣一來,雖然耗費的時間是原本的一倍,但書法上的所得卻遠高于一倍的,楚風十分欣喜。
人生在世,最患的不是無名無利,而是無知啊!
至于繪畫方面,楚風亦是頗有所得。
前世為了準備藝考,他兩三年內(nèi)的功夫基本全用在了素描和水粉上。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因為雖然楚風要考的是中國畫專業(yè),但大部分學校招生考試考的卻是素描等科目。這當然也與國畫本身的式微有關(guān)。
水墨丹青自然也是不離手的,但與最初完全因為興趣揮毫相比,隨著考試時間的日漸臨近,楚風作畫的時間已經(jīng)越來越短了。
之所以之前回去臨習那幅博物館的《臨流獨坐圖》,還是因為下個月要參加考試的那所學校,很與眾不同的在錄取考試時添加了中國畫這一項。否則很有可能整個高三楚風都要與水墨丹青無緣了。
在繪畫上,楚風的天分是有的,這么多年的浸淫下來,能力也是有的。但因為經(jīng)濟條件的限制,楚風并沒有經(jīng)歷過真正意義上的一對一細節(jié)輔導。除了后世的老師經(jīng)常會指點他一些地方之外,長期細致的指點是沒有的。而如今這樣臨習、指導、再臨習、再指導,完全是楚風夢寐以求但又一直求之不得的事情。如今自然倍加珍惜。
程源先生為他選擇的《春桃圖》筆法上并不算難,是小格局的畫,盈尺的正方絹本,桃枝桃花,并不是桃樹的全景。這是花鳥的基礎了。
雖然是基礎,楚風也并不敢小視,他深知基礎的重要性,也同樣明白,程源先生為他選擇這幅畫的用意。這小寫意的《春桃圖》,在桃花的畫法用筆上,與畫云霧有異曲同工之妙。老師這樣安排,是為了讓他由此及彼,細細體會。
臨摹書帖、畫卷,又按照那幅章友直的扇面雕刻了兩個字加印。
楚風這樣忙忙碌碌的,就忙到了入夜時分。
下午并不是沒有客人來光顧,但只是逛動物園的進來看了一圈,便相繼離開,并沒有什么人真的會買東西。只是這些人看向楚風的目光都很奇特,要么是遠遠的打量,要么是審視著攀談,內(nèi)心中似乎都帶了些什么似的。楚風心下明白,這些人,必定是在水墨會聽聞了什么,也算是“慕名而來”罷。
但另一方面,直接上來就問楚風是否是那幅《西湖煙雨圖》作者的人,一個也無。這也歸結(jié)于楚風太過年輕,怎么看也不像是書畫道上的人物。雖然那劉正卿說了一句“畫師很年輕”這樣的話,但大多數(shù)人想來,總覺得這畢竟是能夠入得程源先生法眼的人物,所謂的年輕,也大概是在三十上下吧。
這事情本身自然也與楚風是書畫行知客有關(guān)系。任誰,也不會將一個小小的服務生,與畫師聯(lián)系到一起去的。這是人性使然。
所以,大多是的人走馬看花似的來到這里,進來四下看上一看,問一句“你們店中是否還有別人”,亦或是“你們東家可在”之類之類的話,得到否定的答復后,大家便覺得白跑一趟,搖頭嘆息的離開了,都以未見到真佛而稍稍的郁悶著。
楚風能夠猜到他們的意圖,但總不能逢人便說“你找《西湖煙雨圖》的作者是吧?我就是了”之類的話,這未免太過尷尬了。
況且他自己也是有些私心的。楚風原本對于熱鬧就不甚喜愛,對于功名利祿又興趣寥寥,若是真的在周遭引起圍觀,他自己必定會不舒服的。
有些人生來就是聚光燈下的人物,但很可惜,楚風并不那種人。
他“胸無大志”,喜歡過這種安安靜靜的小日子。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以至暫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這就是,楚風所追求,也是他現(xiàn)在正在享受的小日子了。
一些潛伏的危機或許是有的。往大了說,方臘之亂、靖康之恥。往小了說,書畫行的盈利、李氏書畫行那邊的潛在威脅等等。有都是有的,但既然還沒有發(fā)生,而暫且又沒有什么足夠的方式方法來解決,對于楚風來說,便沒有太多思慮的必要。
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楚風不愿做那樣的人。
楚風看著手中的這幅《春桃圖》,不禁會心一笑,心想:小格局,就小格局罷!
這個時候,正是月白風清。
月色輕輕柔柔的像是一層薄薄的紗,被乍暖還寒的夜風吹拂著,在夜色中沉沉浮浮、悠悠蕩蕩。
月光落在李氏書畫行二樓的飛檐翹角上,卯榫的斗拱,斜斜探出的戧脊,還有照在正脊兩邊,那永遠屹立在那里的兩只鴟吻身上。
鴟吻形似欲飛,銀光落落,煞是動人。
“東家恕罪,小的苦苦相求,那楚郎君依舊不肯相借?!?p> 鄭朝奉一臉的委屈,偷偷的觀察著李良驥的臉色。
“混蛋!”李良驥大怒,拂袖將手邊的茶盞擲地,砰然碎裂開來。他額頭的青筋跳動的兩下,怒發(fā)沖冠,“之前看在陸家的面子上不動他,如今竟然又這樣猖狂么!真是個不知深淺的東西!”
李良驥氣憤至極,負手快步在屋內(nèi)徘徊不止,身子隱隱的發(fā)抖:看著窗外的月華怒吼著:“爺爺我明天就帶人砸了他的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