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為何要謝劉兄?”
劉正卿嘿嘿一笑,并不直說那幅西湖的山水圖,顧左右而言他道:“你小子喝的爛醉如泥,要不是我將你扶到床榻上,直到現(xiàn)在為止恐怕還在地上躺尸呢!你說該不該謝我?”
楚風聞言便明白了,這時候終于認識到“喝酒誤事”這四個字的含義,自己也覺得好笑,便煞有介事的沖著劉正卿拱了拱手:“原來劉兄如此高義,小弟竟然不知?!?p> 這話劉正卿竟然也坦然受之了,大方的擺了擺手,揚著下巴很居高臨下的道:“不知者不怪嘛!楚兄弟不必在意!”
楚風忍俊不禁,又可以擺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不過……劉兄翻墻進來扶我一回,方才又翻了一回。這到底是劉兄有志于做梁上君子,還是說,劉兄你早已是此道中人?”
“你個臭小子,我劉正卿如此幫你,你竟然還奚落我么!”劉正卿指著楚風笑罵,脫口而出,“如果不是你哥哥我的話……嘿嘿!”
這話說到一般,劉正卿又覺得,直接把水墨會上的事情說出來太過無趣了些。
劉正卿本就是個喜歡演繹的人,套用后世的話說,就是喜歡作秀。其他方面,劉正卿或許很是普通,但唐宋以來邀名邀功的辦法,那些所謂的名人軼事,他是研究過的,也是很有些心得的。
他知道應該如何將一件事情的影響力做到最大。就像是楚風的那幅畫作,若是在水墨會上直接拿出來,畫作雖然好,但也不過是空得兩聲贊嘆,人們轉(zhuǎn)眼間就會忘記的。
但被他那樣安排處理,事情就變得多了些跌宕起伏的味道。就連尋常百姓在田間案頭,也可以當做趣事軼聞來說上一說,這樣一來,效果終究是不同的。這大概,也就是后世所說的炒作了。
這種事情古代不但有,而且很多,唐朝以及宋朝初年間尤勝。
因為科舉體系自隋朝確定下來之后,最初是不糊名的……簡單的說,就是考生的試卷不封,閱卷官一眼就能知道這張卷子是哪個考生所做。
這樣的安排,并不是因為疏忽。而是當時的人覺得,除了考生的學問之外,個人品行也是很重要的。如果真的“唯才是舉”,取中之后發(fā)現(xiàn)這個人在鄉(xiāng)間惡名昭彰,那朝廷到底是任用還是不任用呢?
這種擔憂原本的考量自然是好的,可是就如同硬幣的兩面,凡事都是有它弊端。不糊名取士的弊端,除了容易收受賄賂、暗箱操作之外,還有一點,就是特別容易因為考生的名聲大小,而決定是否錄取。
這也是一件常理之中的事情,畢竟,如果一個人在民間才名卓著、炙手可熱,參加了科舉后卻名落孫山的話,就連老百姓都免不了要議論議論的。這是涉及朝廷臉面和科舉公平的大問題,不可不重視。
王維寫了“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希望當朝中書令張九齡能夠引薦他;朱慶余寫了那句“妝罷低眉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拜上員外郎張籍,甚至得到了“齊紈未是人間貴,一曲菱歌敵萬金”這等表示自己欣賞其才華的應和。就連李白在《上安州裴長史書》中,都不免寫一些“愿君侯惠以大遇,洞天心顏,終乎前恩,再辱英眄”這等阿諛奉承之詞,更何況是其他人?
唐人甚至將這等尋求投靠、引薦的詩作,冠以“干謁詩”之名,其情狀之盛大可見一斑。
于是乎,想要登臨仕途,就要學會培養(yǎng)自己的名氣。唐宋以將,這等事例林林總總,即便到得宣和年間科舉早已糊名久矣,但這種出仕前后先在家鄉(xiāng)揚名的習慣,卻依舊傳承了下來。
劉正卿怎么說也是想要參加科舉的人,對此類事情有所研究已是必然。實際上,這些年來,他在杭州城中也是通過類似的辦法,致使自己小有了些名氣的。否則的話,他的才名也不會傳播到范家,更不會做范秋白的西席先生了。
只是劉正卿思來想去,再怎么手段厲害,卻也知曉自己的能力有限。造勢總要有勢可借、可依憑,他的才華只能將名聲推舉到如今這個地步,對此,劉正卿已經(jīng)很滿意了。
但是楚風不一樣。楚風在書畫上的造詣,讓劉正卿驚了一下,也讓他產(chǎn)生了惜才之情。這樣的少年,就算他自己性情淡泊、“胸無大志”,難道真的要讓他一直在這種小小的書畫行中了此一生么?
更何況,劉正卿還惦念著那三十兩紋銀的情分,如今有水墨會推波助瀾,那就如同順風順水的乘風破浪一般,哪里有不順勢而為的道理!
不過,劉正卿看著眼前的楚風,忽然起了些頑皮的心思,覺得直接告訴他水墨會的盛況太過無趣,還是讓他慢慢驚覺得好,自己也能瞧瞧這小子吃驚的反應!哈哈!
于是他也不著急,翹著二郎腿在楚風房里坐了,東扯扯西扯扯,就是不說水墨會上的事情,只等著楚風主動來問。
可楚風的性子……說白了,屬于那種悶葫蘆,你不說,我就不問。于是二人大眼瞪小眼,閑扯了半天,兜了天大的圈子也沒說到正題上。
結果,劉正卿率先坐不住了。
蹭的一聲站起身來,劉正卿在屋內(nèi)連連踱步,質(zhì)問道:“我說你小子,難道你都不好奇水墨會上發(fā)生了什么么?”
“好奇?!背L笑著點頭。
“那你怎么不問?”劉正卿瞪眼睛。
楚風隨意聳肩:“總會知道的?!?p> “你這廝……”劉正卿辯無可辯,可不真是這么回事,就算是自己不跟他說,時間長了,總會有街談巷議傳到楚風這里來,“可是,你都不著急么?不會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
楚風聞言眨了眨眼睛,仔細地想了想,認真的回答:“不會呀?!?p> 劉正卿差點氣的昏過去。
“罷!罷!做哥哥的我不跟你一般見識!”劉正卿以手扶額,“我去水墨會,替你拿了東西去的。”
楚風早就看到了他解下來的桶匣,早已猜到:這時便起身鄭重一禮:“喝酒誤事,勞煩了劉兄去提范氏書畫行參加水墨會,真是多謝了?!?p> “這都是小事!”劉正卿繼續(xù)瞪眼,一點都不因為楚風的感謝而開心,“我不止拿了那幅《京酒帖》,還帶了一幅畫去給大家瞧了瞧?!?p> “一幅畫?”楚風終于微微挑眉,瞥了一眼旁邊的桌子……他的確記得,自己在完全醉倒之前,是畫過一幅畫的……
“請問,楚郎君在家嘛?”
這個時候,院子外面敲門聲,連同著這聲呼喚一齊響起。
“劉兄稍待?!背L對劉正卿微微頷首,撐傘走進了院子,打開自家的后門。
開門去瞧,喚門的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兒,雖說只是青衣小帽的小僮打扮,不知怎么,眉眼間竟露出幾分傲氣來。
“你就是楚風楚郎君?”小僮睥睨著看向楚風,只是年紀所限,身量不高,這一分睥睨總顯出幾分童真來,著實有趣。
“是我?!背L笑著蹲低了身子,與他平視,“有什么事情么?”
“那!給你!”小僮一手打著傘,另一手有些艱難的從懷中摸出一張名刺來,塞進楚風的手中,“恭喜你啦!我家郎君要收你為徒!”
楚風不解,探出身子四下看了看,發(fā)現(xiàn)在小巷的不遠處停著一輛馬車。春雨簌簌落在馬車上,將上面的黑漆暈染的愈發(fā)深邃了。
“哼!得了我家郎君的賞識還不知道感恩嘛!哼!真是猖狂!”小僮莫名其妙的一撅嘴,有模有樣的甩了下袖子,來表示自己的不忿。
楚風只覺有趣,笑問道:“真是失禮了。敢問你家郎君是哪一位高人?”
小僮聞言,一雙眼睛反而越瞪越大,這次連理都不再理會,憤而快步去了。
楚風訝然,撐了傘駐門而望,見那小僮果然走到了那馬車旁,與車廂中的人說了些什么,神色間還頗為不忿的樣子。
那小僮說完后又回過頭來瞪了楚風幾眼,然后趾高氣昂的爬上了車轅,馬車便漸漸遠去了。
楚風心下納罕,又覺得好笑,心想那馬車中估計應該是一位長輩,于是微微躬身施禮,目送而去。
馬車車廂中坐著的正是程源,他從微微掀開的車簾探視出去,看著微雨中那道芝蘭玉樹般的身影,十分滿意的點了點頭。
待到馬車漸行漸遠,楚風才轉(zhuǎn)身回寰,看著手里那張封好的名刺,心里十分不解。
關了門回身,卻瞧見劉正卿正笑嘻嘻的看著自己。
“看來劉兄知道此中緣由?”楚風笑著問道。
“當然知道?!苯K于等到楚風主動聞起來,劉正卿得意的哈哈大笑,“不過我不會輕易告訴你的!你得請我喝酒,待我喝的盡興了,我才會估量估量,看看要不要告訴你!”
楚風笑著答應:“不過一頓酒水,哪里需要如此要挾?只是我少不得先說上一句,若是我再醉了,劉兄可別忘了把我扶上床榻。在地上睡覺,實在是硌得腰背生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