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宣和初年的春光里,一輛普普通通的馬車緩慢的駛向杭州城。
馬車已經(jīng)是半舊的,車窗邊邊角角的地方有不少損傷,車輪與車轅上滿是泥灰,看起來剛剛走過了不短的路程。
初春的道路并不是特別好走,許多剛剛下過雨的地方還帶著泥濘的粘連感,架起車來很是費力。
拉車的馬匹并不健壯,肋骨在行走的過程中于皮毛下時隱時現(xiàn)著,偶爾發(fā)出的粗重呼吸,明顯告示著它的吃力。
車輪陷進泥土的深度并不大,這說明馬車本身并不沉,只是馬匹已經(jīng)老了,又走了這么長的路,這樣簡單的事情已經(jīng)足以讓它連連喘息。
“老張,離杭州還有多久?實在不行,就讓這家伙歇一歇再走。”
車廂里伸出一只手來,將車門的門簾掀起,露出一張滿是皺紋的臉。
手的主人與馬匹一樣,都已經(jīng)不再年輕。但這只掀起門簾的手卻很好看,不是細皮嫩肉的那種好看,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似乎是勻稱,又像是有力,總之帶著一種萬分和諧的美感。
“不遠了,前面轉(zhuǎn)過山頭就是。這家伙是老了,哎!”趕車的老張嘆息了一聲,用手中的馬鞭輕輕的在馬背上拍了兩下,“你也別抱怨,咱們就快到了。你這輩子呀,也就再出這么一次遠門了!”
馬兒仿佛聽懂了老張的話,連著打了兩個鼻響,疲憊又緩慢的向前走著。
“老張,這次也是辛苦你了,千里迢迢的送我回杭州?!避噧?nèi)的老者道。
“阿郎說的哪里話!”
“阿郎”是宋代時奴仆對男主人的稱呼,對于年輕一點的男主子,一般稱呼為“郎君”。
老張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接著道,“老奴除了伺候阿郎之外,也沒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可以做。老奴這妻離子散的,要不是阿郎好心收留我,也不知這晚景要何等凄涼了。”
老張三十出頭,妻子和兒子在一場時疫中全都身故了,逃難的時候與家里其他人失了聯(lián)系,只身一人被老者搭救,之后就成了老者的健仆,雖說沒有賣身契作為憑證,卻要比普通的仆從更為忠心耿耿。
老者聽到他提起舊事,不由得嘆息了一聲,道:“你而今尤是盛年,不該就此孤苦伶仃的。等到了杭州城,老夫再幫你物色物色,娶個續(xù)弦也好?!?p> 老張雖說年紀(jì)已經(jīng)不輕了,聽聞此話卻不禁微微鬧了個臉紅,抬手撓了撓后腦勺,嘿嘿的傻笑了兩聲,道:“我聽說杭州城里的女郎們各個美的如神仙似的,那樣的人物,怎么可能嫁給我這么個混賬漢子呢!”
宋代稱呼尋常女子為女郎或是娘子,至于“小姐”,那是專門用來稱呼**的叫法,不可亂用。
“什么神仙似的人物!”老者聽著有趣,笑道,“雖說是風(fēng)水寶地,可女郎就是女郎,至多是杭州城里富庶的人家多些、眼界高一些罷了,也只是尋常人物罷了。”
“嘿嘿!老奴可不敢強求!”老張又笑了兩聲,手中韁繩微微扭轉(zhuǎn),讓馬兒在轉(zhuǎn)彎處拐了個角度,轉(zhuǎn)過前方的涼亭,入眼的卻是一個倒在地上的人影。
老者見狀大驚,連忙道:“老張,快上前去瞧瞧!莫不是招了強盜!”
“好!”老張身手利落的跳下車,連跨幾步?jīng)_上前去,低頭去瞧,只見橫在路上的是一名弱冠之年的少年。
這少年面色蒼白,伏在地上,只露出左半張臉來。少年的衣服上雖然染了些污跡,卻沒有什么受傷的模樣,這讓老張微微放松了幾分。
“怎么樣?怎么樣?”
老者也在這時候趕過來,他拄著一根金絲楠木的拐杖,大概是因為年頭的關(guān)系,金絲楠木已經(jīng)暗淡下來,包漿卻也帶著古拙的韻味。若是仔細去瞧,拐杖的龍頭上似乎隱隱約約帶著些鏤空的雕刻,只是被老張那只好看的手握住了,看不真切。
老者接連的追問早已顯現(xiàn)出了他的心切,老張不敢怠慢,小心翼翼的將少年郎翻過身來,呼喚了兩聲,并沒有得到什么答復(fù)或是反應(yīng)。
老張又仔細的瞧了瞧少年的衣服,確定沒有什么顯著的外傷,便對老者道:“阿郎,沒有外傷,不像是遭了劫匪??催@少年郎瘦削的樣子,莫不是餓暈的?”
“杭州繁華之地,難道也路有餓殍了么?”老者皺著眉頭,隱隱有些焦急。
老張早年前得老者所救,情狀與如今眼前這名少年倒差不多。他害怕老主人著急,連忙用手試了試少年的鼻息,又伏到少年胸前自己的聽了聽,對老者道:“呼吸和脈象都平穩(wěn),阿郎不必著急,應(yīng)該沒有什么大問題。”
老者微微放心下來,頷首道:“這樣就好??鞂⑺宪噥恚蹅兞⒖踢M城,直奔醫(yī)館吧!”
……
……
杭州城外,十里一亭。
城南出門后的第一座涼亭,當(dāng)?shù)厝硕贾苯訐Q做“十里亭”,又因每年春日時分此處最早得吹南風(fēng),也有好事的書生,故作風(fēng)雅,呼喚為“春風(fēng)十里亭”。后來也不知是哪個書生如此無趣,竟在亭子上當(dāng)真立了一塊匾額,上書“春風(fēng)十里亭”五個大字,松木黑字,濃墨行楷,在亭子的檐子下也不知躲避了多少年的風(fēng)雨,至今依舊留存下來。
楚風(fēng)正是暈厥在了這春風(fēng)十里亭的附近,被老者救走之后的不久,幾輛馬車遠遠駛近,也在此處停了下來。
“停車停車!娘子說有些頭暈氣悶,要在亭子里歇一歇。”
一道清脆的聲音從車隊里傳出來,伴隨著聲音跳出車子的,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鬟。
這幾輛馬車要比方才老者那輛華麗的多,也嶄新的多。除了前面載人的兩輛外,后面還跟著三輛專門運送東西的馬車,單看那堆得滿滿的箱子,路人便能猜測出這家人家境不俗。
除了趕車的幾名車夫之外,馬車外還有健碩的仆從跟隨在外,顯然是遠路害怕遇上匪徒的。
如今的世道雖然大致上算太平,但仍舊難免與流民、賊寇等擦肩而過。路途遙遠,家什又多,想要財不露白已是不可能,于是只好在人手上多加安排,做起碼做出外面的姿態(tài)來,以防不測。
當(dāng)然,一路之上并沒有遇到什么匪徒,一行人最為擔(dān)憂的還是車內(nèi)女郎的身體。畢竟如今依舊是春寒料峭時節(jié),身子不好的女子稍不留神就會染疾,更何況是從小身子骨就弱、又經(jīng)歷了這樣一番顛簸的小娘子。
聽到小丫鬟的話語,一行人哪里敢不從,連忙就停下了車子,自有仆從與仆婦先行進到了亭子里簡單收拾打掃了一番,又將亭子內(nèi)的石凳上鋪上了厚厚的墊子,這才敢情自家小娘子下車來。
“小娘子慢些?!?p> 之前說話的小丫鬟伸手去扶一道淺碧色的身影,下車的時候,這身影的主人腰肢微彎,恰好露出優(yōu)美的曲線來。
“小娘子的臉色有些潮紅,莫不是吹了風(fēng)吧!”年紀(jì)大些的仆婦上前看著女郎的臉色,心下有些擔(dān)憂。
女郎的年紀(jì)比小丫鬟大不了太多,十六七歲的年紀(jì),正是妙齡。這時候女郎的面上微白,唯獨兩頰處生出些紅暈來,看起來的確像是發(fā)燒生病后才會出現(xiàn)的模樣。
“沒,只是在車上悶得難受,并沒有著涼,大家不必為我擔(dān)憂。”女郎年華正好,面容也是姣好怡人,最重要的卻是身上一股子淡淡的書卷氣,襯得她愈發(fā)嬌柔了。
被丫鬟和眾仆婦引著進了亭子,女郎目光掃過那匾額上“春風(fēng)十里亭”五個大字,不禁偷偷一笑,心想也不知是哪個書生如此猖狂,這樣的書法雖說還算平平,可這樣拿出來見人,著實不該。
這時候,又有人拿來了茶果點心來擺在石桌上。
“小娘子早上就沒吃多少東西,而今稍微吃一點吧,進城之后咱們再吃些好的。”小丫鬟在旁邊攛掇著。
女郎笑道:“你們把我當(dāng)成瓷做的了?護的跟什么似的,我哪里就矯情成了那樣!”
說罷,女郎也怕旁人太過擔(dān)心,撿了兩塊點心慢慢的吃了,看著身旁眾人面色慢慢轉(zhuǎn)好,她的心也安穩(wěn)下來。
哎!害別人為自己擔(dān)心,實在不該!
女郎這樣想著。
“小娘子,咱們稍微歇歇就走,畢竟這里四面敞開,風(fēng)勢太大,停留的時間長了難免著涼?!币慌缘钠蛬D勸慰道。
女郎點了點頭,四下隨意看著旁邊的景色,目光不知怎么被路上一件奇特的東西吸引了去。
“飛白,你看那路中間的是什么東西?”女郎呼喚身旁的小丫鬟。
小丫鬟順著女郎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瞧見一個黑漆漆的東西倒在路邊,也不像是木頭,也不像是漆盒,看起來有些奇怪。
“我去拿來瞧瞧!”飛白性情靈巧,嘻嘻一笑,抓住裙角就蹦蹦跳跳的跑了出去。
“不得了啊小娘子!”飛白在那邊路上翻看了幾下才轉(zhuǎn)身回來,面上布滿了驚異之色。
女郎瞧著有趣,笑問道:“怎么就不得了了?弄得這樣眉飛色舞?”
“小娘子你瞧!你瞧!”飛白將那黑漆漆的東西展開來,瞪著一雙大眼睛,將其擺到女郎面前,“這畫雖然畫的不全,可不是咱們家的《臨流獨坐圖》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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