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游站在酒吧的舞臺上，修長的手指輕輕撥動琴弦。臺下喧囂的人群仿佛與他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他閉著眼睛，沉浸在音樂的世界里。

　　這是一首他自己寫的歌，歌詞里藏著太多說不出口的心事。他的聲音清冽干凈，像山澗的溪流，卻又帶著一絲說不出的孤寂。

　　“叮——“

　　玻璃杯碰撞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徐游微微蹙眉，抬眼看向聲音的來源。

　　吧臺邊坐著一個男人，西裝革履，與周圍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他面前的威士忌已經(jīng)空了三杯，此刻正撐著額頭，似乎已經(jīng)醉了。

　　徐游收回目光，繼續(xù)唱完最后一段。臺下響起稀稀落落的掌聲，他鞠躬致意，抱著吉他走下舞臺。

　　“再來一首！“

　　“游哥別走??！“

　　他充耳不聞，徑直走向后臺。經(jīng)過吧臺時，那個醉酒的西裝男人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別走......“男人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醉意，“再唱一首......“

　　徐游下意識想要掙脫，卻發(fā)現(xiàn)對方的力道大得驚人。他低頭看去，男人深邃的眉眼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凌厲，即便醉了，也掩不住那股與生俱來的氣勢。

　　“先生，你喝醉了?！八p聲說。

　　男人抬起頭，漆黑的眸子里映著舞臺的燈光，像是盛滿了星星。徐游愣了一下，這樣好看的眼睛，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我叫顧笙?！澳腥送蝗徽f，“你唱得很好聽?！?p>　　徐游抿了抿唇，試圖抽回手：“謝謝?！?p>　　“別走......“顧笙卻抓得更緊了，“我頭好暈......“

　　話音未落，他的身體突然向前傾倒。徐游下意識接住他，男人滾燙的體溫透過單薄的襯衫傳來，混合著淡淡的龍涎香味。

　　“顧先生？“他輕輕拍了拍顧笙的臉，對方卻已經(jīng)醉得不省人事。

　　徐游嘆了口氣，環(huán)顧四周。酒吧里人來人往，卻沒有一個人認識這個醉酒的陌生人。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架起顧笙的胳膊，將他扶了起來。

　　男人的重量幾乎全部壓在他身上，徐游踉蹌了一下，勉強站穩(wěn)。他聞到了顧笙身上混合著酒氣的香水味，莫名覺得有些熟悉。

　　“我送你去休息室。“他輕聲說，也不知道對方能不能聽見。

　　顧笙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溫熱的呼吸噴灑在他的頸側(cè)。徐游感覺自己的心跳突然加快了幾分，他深吸一口氣，扶著顧笙慢慢向休息室走去。徐游第三次聞到那個味道。

　　當他為沙發(fā)上的顧笙蓋上毛毯時，男人翻身的動作帶起一陣微風。龍涎香混著威士忌的酒氣撲面而來，徐游的手指突然僵在半空中。

　　這個味道他記得。

　　十七歲那年的雨季，他在琴行門口摔壞了客人的古董小提琴。雨水把借據(jù)上的字跡暈成藍色墨團時，有雙意大利手工皮鞋停在他面前。

　　“這是定金?！澳吧藢⒅比M他顫抖的手心，袖口掠過他鼻尖時留下同樣的冷冽香氣。等他抬頭時，只看到黑色賓利消失在雨幕中的尾燈。

　　“唔......“顧笙的呻吟打斷回憶。男人在睡夢中蜷縮成防御姿態(tài)，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徐游鬼使神差般伸出手，指尖剛觸到對方眉心，就被滾燙的溫度驚得縮回手。

　　高燒。

　　徐游快步走向儲物柜，醫(yī)藥箱底層躺著半盒退燒貼。當他撕開包裝時，塑料紙的脆響在寂靜的休息室格外清晰。月光從百葉窗的縫隙漏進來，在顧笙蒼白的臉上劃出幾道銀線。

　　冰涼的退燒貼觸到額頭的瞬間，顧笙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男人掌心灼熱的溫度幾乎要燙傷皮膚，徐游卻仿佛被施了定身咒。

　　“別走......“顧笙的睫毛在顫動，“這次......別走......“

　　徐游感覺胸口像被人塞進一把潮濕的苔蘚。他蹲下身，任由對方抓著自己手腕，用另一只手擰開礦泉水瓶。當他把吸管湊到顧笙唇邊時，突然發(fā)現(xiàn)男人左耳后有道三公分長的舊疤，藏在發(fā)際線里若隱若現(xiàn)。

　　這個位置......

　　記憶中的某個畫面突然閃現(xiàn)。黑色賓利后車窗降下半寸，他跪在雨地里拼命叩頭道謝時，隱約看見后座男人耳后的反光。當時他以為是雨水折射，現(xiàn)在想來，或許是這道疤在路燈下的反光。

　　徐游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他摸索著掏出手機，相冊最深處藏著當年琴行監(jiān)控的截圖。放大圖片時，手機屏幕的藍光映得他臉色發(fā)青——雖然畫質(zhì)模糊，但那個側(cè)影的輪廓，與此刻沙發(fā)上蜷縮的男人完美重合。顧笙醒來時，晨光正爬上休息室的百葉窗。他抬手按著抽痛的太陽穴，突然摸到耳后微涼的退燒貼。這個動作讓他渾身僵住——二十年了，他始終用發(fā)膠精心遮掩這個部位。

　　“你醒了？“

　　清冽的嗓音從門口傳來。顧笙猛地轉(zhuǎn)頭，看到徐游端著餐盤逆光而立。年輕人今天穿了件米色高領毛衣，襯得脖頸線條像天鵝般優(yōu)雅，卻讓顧笙無端想起昨夜貼在那片肌膚上的溫度。

　　徐游把醒酒湯放在茶幾上：“你發(fā)燒到39度?！?p>　　顧笙下意識去摸耳后，卻發(fā)現(xiàn)退燒貼邊緣被修剪成完美的圓弧，剛好避開那道疤。這個細節(jié)讓他喉結滾動：“你......“

　　“三年前我在慈安醫(yī)院實習。“徐游突然說，“急診科凌晨三點送來個吞安眠藥的女人。她右手腕有道月牙形疤痕，說是十八歲為初戀情人割的。“

　　顧笙的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

　　“我給她洗胃時，她說疤痕是時光的琥珀?！靶煊味似鹦丫茰f過去，“藏著記憶的東西，不該用遮瑕膏蓋住?！?p>　　陶瓷碗沿相觸的脆響中，顧笙看見自己的倒影在湯面搖晃。他突然抓住徐游的手腕，力度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徐游任由他抓著，舉起手機屏幕。模糊的監(jiān)控畫面上，暴雨中的賓利后車窗里，隱約可見男人耳后的金屬反光——那是醫(yī)療器械特有的冷光。

　　“這道疤，“徐游指尖輕觸顧笙耳后，“是顳動脈血管瘤手術留下的吧？當年手術器械反光被監(jiān)控拍到了。“

　　顧笙像被燙到般松手。他永遠記得十四歲那年在手術臺上聽見的機械嗡鳴，記得父親在手術同意書上簽字的鋼筆尖劃破紙張的聲音。那道疤是他成為顧氏繼承人的烙印，也是母親發(fā)瘋時用指甲反復抓撓的詛咒印記。

　　“去年春天，“徐游解開襯衫第三顆紐扣，露出鎖骨下方月牙形疤痕，“有個醉漢在酒吧鬧事，碎酒瓶差點劃破大動脈?！八兆☆欝项澏兜氖职丛趥躺?，“你看，我們都有把故事刻在身上的習慣。“

　　顧笙的指尖下，那道凸起的疤痕隨著呼吸起伏，像是活著的月亮。他突然想起昨夜夢中反復出現(xiàn)的場景：暴雨中的少年跪在琴行門口，后頸被雨水沖刷得發(fā)亮，像塊即將碎裂的玉。顧笙第一次注意到那個細節(jié)，是在三天后的暴雨夜。

　　徐游正在臺上唱《夜航船》，暖黃色追光將他籠在光暈里。當唱到“月光沉在鎖骨灣“時，他的手指無意識揪住高領衫的領口，像是要把自己藏進羊毛纖維編織的盔甲。

　　“他從來不露脖子?！熬票２潦弥考杀?，“去年夏天空調(diào)壞了，我們都穿背心，只有游哥還捂著高領亞麻衫。“

　　顧笙晃著冰球的手突然頓住。琥珀色酒液里浮沉著記憶碎片：昨夜徐游鎖骨下的月牙疤痕，在臺燈下泛著珍珠母貝的光澤。

　　暴雨拍打玻璃窗的聲響陡然加劇。顧笙放下酒杯走向后臺，黑色皮鞋碾過散落的吉他譜，在《船歌》的尾聲里推開休息室的門。

　　徐游正在換衣服。

　　蒼白的脊背撞進視線，脊椎骨節(jié)像一串將碎未碎的玉珠。顧笙看著他慌亂地扯下舊襯衫，高領衫卡在下巴處，露出一截繃緊的脖頸。

　　“別動?！?p>　　顧笙反手鎖上門。他聞到徐游身上沐浴露的鈴蘭香，混著新雪般的寒意。年輕人后頸細小的絨毛立起來，像警覺的幼鹿。

　　“這道疤，“溫熱指尖撫上月牙痕跡，“是替你老師擋刀留下的？“

　　徐游猛地轉(zhuǎn)身，高領衫終于套好，遮住隨吞咽動作滾動的喉結：“你怎么知道？“

　　“那個醉漢是沖著你老師去的?！邦欝蠌奈餮b內(nèi)袋抽出泛黃的報紙，“三年前音樂學院的惡性傷人事件，報道里說有個學生為保護教授重傷。“

　　徐游盯著社會版角落的豆腐塊報道。油墨印著的“徐某“二字被水漬暈開，想來是當年他躺在ICU時，老師抹著淚讀報留下的痕跡。

　　“為什么要藏起來？“顧笙的指腹隔著衣料摩挲疤痕位置，“這該是你的勛章?！?p>　　徐游突然抓住他的手按在胸口。顧笙感受到毛衣下劇烈的心跳，像是困在籠中的夜鶯。

　　“你看過燒傷科病人的皮膚移植嗎？“徐游的聲音很輕，“越是漂亮的疤痕，底下爛得越深。“他的指尖在顧笙掌心畫圈，“就像他們夸我勇敢時，沒人問我握著碎玻璃劃向歹徒的手抖得多厲害。“

　　窗外驚雷炸響。白光閃過瞬間，顧笙看見徐游瞳孔里晃動的光影，終于明白年輕人為何總在歌詞里寫“月光是結痂的創(chuàng)口“。

　　他突然扯松領帶，解開兩顆襯衫紐扣。鎖骨下方赫然露出環(huán)形疤痕，像是被煙頭反復灼燒的印記。

　　“十歲那年母親發(fā)病時燙的?！邦欝系穆曇舯却巴獾挠赀€冷，“后來我做了十二次激光祛疤。“

　　徐游的指尖懸在疤痕上方顫抖。

　　“但是你看，“顧笙握住他的手按在傷疤上，“它會記住每次灼燒的溫度?！八哪粗笓徇^徐游的高領衫邊緣，“就像你記得玻璃扎進皮肉的銳痛?！?p>　　積雨云裂開縫隙，月光忽然淌進房間。徐游在顧笙瞳孔里看見自己慢慢扯開高領衫，月牙疤痕完整地暴露在潮濕的空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