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雙生魂
永昌十七年霜月初九,寅時三刻。
雁門關(guān)鷹喙崖,暴雪夜。
謝無咎的刀卡進蠻人第三根肋骨時,嗅到了雪里的桐油味。
少年將軍面容冷峻,好看的劍眉上覆上的雪花隨著身體的動作飄落。
斷刃撕開血肉的黏膩聲被北風(fēng)卷走,他反手擰斷敵人喉骨,靴底碾過凍硬的內(nèi)臟碎塊。身后傳來副將嘶啞的吼聲:“將軍!他們在崖頂?shù)够鹩停 ?p> 雪片混著黑油澆在殘甲上,謝無咎舔掉濺到唇邊的血,忽然低笑出聲——蠻族可不會用中原軍械司特制的猛火油。
“列龜甲陣!”
殘存的三十七名謝家軍立刻縮成鐵壁。箭雨撞在盾牌上炸開火星,有個年輕士兵被火箭射穿眼窩,尸體還死死抵著同伴的后背。
謝無咎摘下青銅扳指擦血,指環(huán)內(nèi)側(cè)刻著的“謝”字早已模糊。這是他及冠那年,父親用謝家初代將軍的斷劍熔鑄的。此刻扳指燙得像塊烙鐵,仿佛要在他指骨上燙出個新字。
“第七波箭陣要來了?!彼[眼數(shù)著風(fēng)聲,突然將扳指塞進嘴里咬住。鐵銹味混著血腥在舌尖爆開時,十二道鐵索橋齊齊斷裂的轟鳴震碎了雪幕。
鷹喙崖洞窟里,火把映亮石壁上的抓痕。
三日前餓瘋的士兵曾在這里分食戰(zhàn)馬,指甲在巖壁上摳出深褐色的溝壑。謝無咎扯下殘破護腕,露出小臂上一道新傷——是他親手剜掉中毒腐肉留下的。
“還剩多少箭?”
親衛(wèi)沉默著攤開手掌,三支斷箭躺在染血的繃帶上。謝無咎突然嗤笑,指尖摩挲箭鏃上微凸的紋路。狼頭暗紋藏在銹跡下,這是東宮暗衛(wèi)獨有的標記。
洞外傳來皮靴踩碎冰棱的聲響。
“謝將軍?!甭曇艄陲L(fēng)雪里,甜膩得像淬了蜜的刀,“太子殿下托我問您,被自家箭矢射穿喉嚨是什么滋味?”
謝無咎把狼頭箭插進巖縫,青銅扳指突然燙得發(fā)紅。他想起離京前太子賜宴,那人執(zhí)壺斟酒時,蟒袍袖口隱約露出同樣的狼頭刺青。
“告訴殿下?!彼蛄颂虬庵干系难?,“謝某就算做了鬼,也會從閻王殿爬回來替他量體裁棺?!?p> 子時三刻,黑鴉的叫聲撕開夜幕。
謝無咎握緊青銅扳指正要發(fā)令,破空聲從背后襲來。他本能側(cè)身,本該射穿心臟的箭卻詭異地拐了彎。箭鏃捅穿咽喉時,他看見漫天箭雨逆飛向星空,像群蝗蟲撲向燃燒的月亮。
“將軍!??!”
親衛(wèi)的慘叫變得很遙遠。謝無咎仰面倒下,血泡從喉間箭洞汩汩涌出。那只總在戰(zhàn)場徘徊的黑鴉落在他胸口,鳥喙銜著半截指骨——是他三日前砍下的蠻族巫師左手小指。
黑暗吞沒視線前,他聽見自己在哼一首荒腔走板的童謠。那是母親生前常唱的安魂曲,此刻從自己染血的齒縫里漏出來,竟帶著女童的稚氣。
“...月娘光光,照我阿娘...”
黑暗中有團火在燒。
謝無咎看見個蓬頭垢面的少女蜷在破廟角落,懷里死死護著半袋黍米。牙婆的繡鞋碾過她手指時,她突然暴起咬住對方咽喉,發(fā)間褪色的紅繩沾了血,像條垂死的赤蛇。
“柳朝歌!”
嘶吼聲從四面八方壓來,青銅扳指突然烙鐵般灼燙。他低頭看見自己掌心——不,那是雙布滿凍瘡的女人的手,正攥著染血的簪子往破廟土墻上刻字。
【永昌十七年臘月初七,娘親餓死】
【永昌十七年臘月初九,殺牙婆】
血跡未干的簪尖突然調(diào)轉(zhuǎn),狠狠扎向咽喉!
“蠢貨!”謝無咎厲喝,右手不受控地抓住左手手腕。兩股力道在單薄身軀里撕扯。
柳朝歌呆住,她心里咯噔一下,驚恐的眼眸向這破廟四處張望,嘶啞的聲線顫抖地開口:“誰?”
謝無咎腦海中炸開少女的尖叫,眼前的破廟場景閃現(xiàn)。他抬手按住突突跳動的太陽穴,卻在指縫間瞥見水洼倒影:亂發(fā)下是一張稚嫩清澈的女子鵝蛋臉,唯獨左眼瞳孔泛著琥珀色冷光。
遠處傳來馬蹄聲,夾雜著牙婆同黨的咒罵:“那賤人肯定躲在林子里!”
謝無咎本能地去摸腰間佩劍,卻抓了個空。這具身體唯一的武器,是藏在袖袋里的半塊毒蝎干——用紅繩系著,蝎尾正幽幽反著青光。
“屏息,右轉(zhuǎn)三步。”
低沉的男聲突然在腦中響起,再次驚得柳朝歌渾身一顫。等回過神時,自己已鬼使神差地繞到歪脖子樹后,而追兵正踏過她剛才蜷縮的草窩。
“你…你究竟是誰?”她在心里尖叫。
謝無咎看著自己半透明的左手穿過樹皮——他的魂魄竟與這女子共生在破敗身軀里,如同刀與鞘的詛咒。
牙婆的匕首捅進樹干時,柳朝歌突然奪回右手控制權(quán)。
“我能讓你活?!敝x無咎的聲音擦過她意識,“也能讓你死得比現(xiàn)在慘十倍。”
少女充耳不聞,發(fā)狠地咬破舌尖。血腥味激得謝無咎魂魄震蕩,恍惚間看見走馬燈般的記憶碎片:
病榻上的婦人將毒蝎塞進她嘴里:“朝歌,吞了它就不餓了…”
縣衙老爺?shù)难サ啄胫种福骸版綃D生的賤種也配告狀?”
暗巷里牙婆的笑聲:“這丫頭眼睛生得好,剜了能賣進波斯商會…”
謝無咎心里說不出的感覺,面對這一系列的突然發(fā)生的事情,還有那些奇奇怪怪的畫面,莫不是自己死了魂魄來到了這個女子的身子里?
柳朝歌突然輕笑,沾血的指尖按在心口,“先教我殺人。”
謝無咎感受到久違的戰(zhàn)栗。當(dāng)追兵的火把映亮樹叢時,他操控她,右手順勢折下冰棱。
五具尸體倒地時,柳朝歌正低頭凝視水洼。倒影里的少女左眼盈著殺氣,右眼卻滾下淚來——那滴淚墜入血泊的剎那,青銅扳指在她頸間顯形,勒出一道妖異的紅痕。
他借著月光打量這具新軀殼:指尖有常年采藥的薄繭,膝蓋留著跪祠堂的淤青,后腰卻有個火焰狀的胎記——與謝家祖祠供奉的初代將軍畫像如出一轍。
“別碰那里!”柳朝歌的意識在昏睡中掙扎。
謝無咎冷笑,故意用指尖劃過胎記。少女的腰肢在月光下繃成弓弦,恍惚間與記憶中拉滿的弓弩重疊。
遠處突然傳來號角聲。
他循聲望去,只見雁門關(guān)方向騰起狼煙,煙塵竟凝成鳳凰展翅的形態(tài)。懷中青銅扳指劇烈震顫,內(nèi)側(cè)篆文化作血水流淌:【雙魂祭天下劫】
“你的命,我的魂?!敝x無咎對著虛空低語,“這筆買賣,本將軍接了。”
夜梟驚飛時,少女左眼的琥珀色徹底吞噬了瞳孔。
三百里外,東宮燭火驟滅。
太子手中的龜甲裂開蛛網(wǎng)紋,卜辭滲出血珠:【鳳隱狼死雙煞臨朝】。銅盆凈水無風(fēng)起浪,映出個詭異身影:麻衣少女立于尸山之上,左眼淌血,右眼結(jié)霜。
更漏聲里,謝無咎生前佩劍突然自鳴。劍身映出柳朝歌沉睡的面容,唇角卻浮著他慣有的譏諷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