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天府街的暮色裹著秋雨的細針,霓虹燈在濕漉漉的瀝青路上暈成破碎的胭脂色。羊肉湯館的塑料門簾被風掀起,膻香混著花椒的辛辣撲面而來。油膩的玻璃窗上凝著水霧,隱約可見店內(nèi)吊頂風扇吱呀轉(zhuǎn)動的暗影,鐵鍋在廚房哐當作響,奶白的熱湯翻滾著羊骨和蔥段,油星濺在瓷磚墻面的舊海報上,將鄧麗君的笑容洇成斑駁的油漬。穿藏藍圍裙的老板娘倚在柜臺后嗑瓜子,指甲蓋大小的電視機里正播著《霧都夜話》,雪花噪點中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川劇唱腔。角落的折疊桌旁堆著空酒瓶,蒼蠅在殘羹上盤旋,嗡嗡聲混著門外三輪車碾過積水的嘩啦響,像一出荒誕的市井交響樂。
“來,老大,先喝碗羊肝熱湯?!逼桨蚕冉oERIC舀了一碗。
ERIC癱坐在掉漆的塑料椅上,深灰西裝皺得像被揉爛的合同紙,領(lǐng)帶歪斜地勒在喉結(jié)下方,勒出一道暗紅的淤痕。他的大背頭早已散亂,幾綹碎發(fā)黏在汗?jié)竦念~角,金絲眼鏡片蒙著霧氣,鏡腿歪折處纏著透明膠帶。指尖的煙灰簌簌落在袖口,袖扣不知何時崩落,露出線頭參差的襯衫褶邊.
“LILY叫你來找我?”ERIC斜眼抬眉看了平安一眼,隨手擰開了那瓶水井坊。他握酒瓶的手微微發(fā)抖,杯沿磕碰牙齒時濺出的酒液順著下巴滴落,在領(lǐng)口洇出一片褐色的地圖。仰脖一口悶下,他的瞳孔驟然收縮,脖頸青筋暴起,仿佛有根無形的絞索正勒進皮肉。
”嗯,她挺關(guān)心你的?!逼桨糙s緊回話。
“她也是關(guān)心她自己”ERIC聲調(diào)拖長的喝了一小杯,“我飛機票已經(jīng)買好了,明天一早到上海見楊先生。該扛的責任我扛,絕不拖人下水。”
“MANDY這事也做的太過太沖動了?!逼桨才愫攘艘槐f。
“這事我有大部分責任,起碼我沒資格怪她。因為是我對她不起。女人的青春有幾個五年呢?”ERIC嘆了口氣。
在ERIC的借酒消愁中,平安知道了事情大約發(fā)展的梗概:
一開始,ERIC只是想利用MANDY的職業(yè)之便為自己職業(yè)上行一些方便。但后來,隨著彼此交往以及ERIC職務的提升,雙方開始由簡單的金錢糾葛開始摻雜了一些復雜情感關(guān)系。在現(xiàn)代金錢至上的城市職場,這其實也是一種彼此結(jié)盟的另一種更加牢固的關(guān)系發(fā)展方式。雙方都是聰明人,只是彼此都不說破而已。但這次的導火索并非是MANDY網(wǎng)上宣泄的那個情感借口;是一部分,但非最主要的。最主要是公司商務稽查部在內(nèi)部開始大面積稽查過去的費用核銷。MANDY因為恐懼而內(nèi)心崩潰了。于是將所有責任推到了ERIC身上,藉由情感的名義。
“她懷過我的孩子。”ERIC突然獰笑,將杯底殘酒一飲而盡,喉結(jié)滾動的聲音像吞下一塊碎玻璃,“第三次流產(chǎn)那天,她攥著沾血的化驗單把手術(shù)費發(fā)票拍在我臉上說‘這錢夠買你多少張假發(fā)票’?!彼闹讣咨钌钇M掌心,血珠滲進桌縫,“后來她偷錄了通話——我讓她篡改區(qū)域那筆六十萬的陳列費憑證,她故意開了錄音筆……上月稽查部突襲,她從加密硬盤調(diào)出五年來的電子賬本,連我?guī)蜅羁傁村X的匯款記錄都在里面!”
其實平安也從LILY的交流中知道一些事,那就是:并非是區(qū)域小金庫做市場業(yè)務銷售業(yè)績這么簡單,里面肯定涉及到個人金錢的問題。至于涉及有多深,多大。平安當時覺得自己既不好問,也不便去問,也沒去過度細問?,F(xiàn)在聽ERIC自己說出來,沒想到一筆數(shù)字就是這么大,這么些年累積下來,估計數(shù)目可觀的。
平安的脊背竄上一陣寒意。ERIC突然扯開襯衫,鎖骨下方赫然有道新鮮煙疤:“這是我上月回總部見她被她用雪茄摁的,說‘要么娶我,要么一起下地獄’。”他嗓音嘶啞如銹刀刮骨,“那晚我跪著求她,她卻把備份U盤寄給了大中華區(qū)總部……知道最諷刺的是什么嗎?那U盤是她生日時我送的,刻著‘To my only rose’?!?p> 窗外一道驚雷劈裂雨幕,ERIC的笑聲混著雷聲炸開:“楊總今早電話說,如果我明天不去上?!允住桶盐遗灿媒?jīng)銷商保證金的事捅給經(jīng)偵——那可是過千萬!夠我把牢底坐穿!”他猛地掀翻湯鍋,滾燙的羊湯潑在墻上,蒸汽裹著血腥氣蒸騰而起,“LILY勸我自保?哈!這局從一開始就是死棋!”
“十年風雨,十年努力都散于無形,到最后也只能自我樂觀,其實平平淡淡生活也挺好”。ERIC眼睛盯著這鍋羊肉嘟喃說。“人到中年,惟愿與相處不累的人在一起,在他面前,開心時無須遮掩喜悅,他不會妒忌你的好運,而會陪你快樂欣慰。失意落魄時也不必佯裝堅強,因為他不會暗地里取笑你的無能,還會以旁觀者心態(tài)幫助朋友走出困境。平安,你我相見恨晚。
“干了!”
平安也不知道該說些啥好,只好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ERIC將手串佛珠摘下,“在佛法中,人生有八苦,其中有一苦是愛別離苦,這種苦是與心愛人別離之苦。欣妍對于我來講,永遠就像那枚青澀的果子。迎著那早春第一縷陽光結(jié)在初綻新芽的枝頭。它是一個無花的果,一枚無因的果。我永遠不會去追究它的過錯了,有的也只是深深的記憶與懷念。當然,我對金錢的欲望與追求也是從她離開我之后被激起,因為我始終覺得,如果我能給她足夠的金錢安全感,那時的她就不會舍我而選擇奔赴美國。”
平安明白,年輕時我們大家都曾全心愛過一個人,即使不曾相守,即使最終分離,我們?yōu)閻鄹冻龅米藨B(tài)永遠留在自己的記憶里。這種幸福與美好無關(guān)他人,最終會在時間的長河里滋養(yǎng)豐富著我們自己的人生。
”暴風雨來臨那一天,迷途的羔羊還沒回來,鐵匠鋪傳來了叮當叮當聲,這一切沒有想象得那么糟?!捌桨驳哪X海里莫名飄來了萬曉利暗啞噪音的民謠《這一切沒有想象的那么糟》。
或許人生真的沒有對錯,只有成長吧。因為人只能活一次,既不能跟前世比,又不能在來生加以修正,因為不存在比較,一切馬上經(jīng)歷,僅此一次不能準備。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接受不能改變的,去改變可以改變的。
但讓平安以及ERIC未料到的是,原以為靠一些錯綜復雜的利益關(guān)系能做到有限度的內(nèi)部處理,但事情的發(fā)展態(tài)勢比大家想象的還要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