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知道,你心里恨我
宋竹西跟組長請了假,買好高鐵票,次日一早回了檳城。
鄒菱知道她請假了特地打電話過來:“你怎么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請假?。拷裉觳块T里沒動靜了,隔壁組都消停了,HR也沒帶著屠刀來,說不定有轉(zhuǎn)機!”
宋竹西倒不這么看,她其實是有點悲觀主義。但裁員這種事,她一個底層員工又怎么摸得準上面的意圖,便只言自己老家有事,非回不可。
倒也不是非回不可。
她不相信大姑說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種情況會發(fā)生在別人身上,但絕不會發(fā)生在宋偉業(yè)身上。
她決定回去一趟,主要是因為她在派出所采了DNA,這都過去一周了,一點消息都沒有,她想回去找那位民警問問。
另外嘛——
至少在宋鑫鵬出生之前,宋偉業(yè)是真的把她當親女兒一樣疼的,她沒忘。
只不過這短暫的幾年溫情,早已在之后二十來年的歲月里消磨殆盡。
宋竹西想,自己能做的,最多就是回檳城送送這個人,無他,人道主義關(guān)懷,死者為大。
到了醫(yī)院,宋竹西在住院部大廳遇到拎著盒飯的宋鑫鵬。
宋鑫鵬看到她眼睛一亮,笑得燦爛:“姐,你回來了!昨晚我給你發(fā)信息你沒回,我還以為你真的不會回來了。你怎么不給我打電話,我車站接你?!?p> 宋竹西眼神在他臉上描了一遍,很是奇怪,不是說下了病危通知,就這兩天了嗎?奄奄一息的是把他當命根子的親爸,他怎么還能笑得如此明媚?
“今天沒課?”宋竹西問。
宋鑫鵬這才露出些許悲色:“請假了。姐,你吃飯了嗎?要不你先上去,我再去給你買一份?!?p> 宋竹西拉住他:“吃過了,走吧?!?p> 宋鑫鵬便跟著她往電梯口走:“大姑和小姑都在,爸的情況不是很好,醫(yī)生說,隨時……”
“嗯?!?p> 宋竹西再次疑惑,宋鑫鵬什么時候?qū)χ掃@么多了?
宋竹西想起小時候,應(yīng)該是受家人和親戚的影響,宋鑫鵬從能走會跑開始,就對她展露惡意。那時又有爺爺奶奶的縱容和偏幫,她有理也總是沒理的那個。
宋竹西大宋鑫鵬六歲,卻總是被欺負的那個。因為她很清楚,如果她還手,她就會被大人“欺負”得更厲害。
宋竹西打量了一眼宋鑫鵬,回頭想想,他的轉(zhuǎn)變好像是從高中開始的,雖然別別扭扭的,但她看得出來,他是想緩和關(guān)系。
不過宋竹西已經(jīng)無所謂了,純粹是當他長大懂事了。怎么說她也給他補了那么多年的課,就拿姜鳳英時常掛在嘴邊的“良心”來說,是個人都得記她一點好并且道聲謝。
宋鑫鵬不自然地抬起手摸摸臉:“姐,我臉上是沾了東西嗎?”
“沒?!彼沃裎魇栈啬抗?。
宋鑫鵬猶猶豫豫,難以啟齒:“姐,那些錢……家里的錢都是媽在管,她不聽我的,我沒能幫你要回來?!?p> “不必,應(yīng)該給的?!?p> 出了電梯,去的是普通病房,宋竹西心想,宋偉業(yè)不是挺怕死的嗎,竟然沒要求住進ICU保命。
宋鑫鵬不知道是不是洞察了她的想法,說:“前兩天是在ICU,可能爸他自己也知道沒什么用了,就不想再花那個錢,鬧著要出來。”
宋竹西沒應(yīng)聲,她很清楚自己說不出什么好話,干脆閉嘴,默念“人道主義關(guān)懷”。
同時心想,也真是奇跡。
怎么不算奇跡呢?
宋偉業(yè)從查出輕癥到惡化,僅用了半年的時間,從ICU出來還能在普通病房堅持一兩天,也不知道到底是哪口氣在幫他撐著。
病房里一共三個床位,另外兩個是空的。
大姑小姑一左一右坐著,姜鳳英剛拎了個熱水壺回來,三人見了宋竹西均沒個好臉色。
床上的宋偉業(yè)睡著了,插著氧氣管,面頰凹陷得厲害。上周宋竹西回來見他,他臉上還有點血色,如今蒼白里泛著青灰,仿佛一具尚能呼吸的尸體。
宋鑫鵬把盒飯拿出來遞給三位長輩,病房里一時之間只有咀嚼聲。
她們不開口,宋竹西也不出聲。
宋鑫鵬把剩下唯一一把椅子搬給她坐,她搖搖頭,示意宋鑫鵬自己坐下吃飯,她就靠墻站著,看著窗外。
飯吃到一半,宋偉業(yè)醒了,姜鳳英連忙放下飯盒去幫他把痰咳出來。
宋偉業(yè)大喘著氣倒回床上,艱難地抬手指向宋竹西。
“小西,你爸喊你呢?!贝蠊锰嵝?。
宋竹西這才轉(zhuǎn)過臉來:“我在這兒了,說吧,我親生父母是誰?”
“你怎么這么冷血!”姜鳳英憤恨的哭腔沖破喉嚨,“你爸病成這個樣子,你不回來看一眼就算了,回來了竟然連一句關(guān)心都沒有,你良心都被狗吃了嗎?”
宋竹西心道,啊對對對,沒錯,是被狗吃了。敢情這將近兩個月的時間里,她每周末回來陪床照顧的是別家的病人嘍?上周,也不知道是誰收了錢趕她走,口口聲聲沒她這個女兒的。
宋竹西懶得跟一個不講理的人講道理:“不說?那我走了?!?p> “站——咳咳咳……”宋偉業(yè)朝宋竹西的背影伸手,嗆了口氣,咳得驚天動地。
姜鳳英、大姑、小姑立即手忙腳亂起來,唯獨宋鑫鵬在一旁坐著繼續(xù)吃飯。
“站??!”宋偉業(yè)好不容易緩了過來,咳得面色都正常了,對其他幾人說,“你們先,出去,我有話,跟她說?!?p> 很快,病房里就剩了宋竹西和宋偉業(yè)。氣氛僵持,一個神情冷漠,一個端著架子,誰都沒開口。
最終還是宋偉業(yè)堅持不住了,說:“我知道,你心里恨我?!?p> 宋竹西依舊沒什么表情。
恨?
大部分情況下,應(yīng)該是沒有的,她以前只是想不通。
父母對孩子的愛怎么會說收回就收回?
宋鑫鵬出生后,姜鳳英雖然對她的態(tài)度也變化巨大,但仍會喊她“小西”,給她準備吃的用的,在她手心磕破了皮時給她上藥,在她哭的時候給她擦眼淚。
可宋偉業(yè)呢,一夕之間就完全看不到她了,仿佛她是一團有形的空氣,離他近了還會被他厭惡地抬手揮散。
從小學到高中,無論是課本還是老師,都在教她同樣的道理,作為孩子要孝順父母、體諒父母、愛父母、回報父母。
但是從來沒有哪個人、哪句話告訴她,如果孩子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再被父母愛著了,孩子應(yīng)該怎么辦。
如何面對?如何消解?如何自處?
她唯一一次恨過宋偉業(yè),是在高考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