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過呼吸
“如果不介意的話,今天先讓墨墨留在學(xué)校?”林老師在和奶奶打商量。
“林老師,這不太好吧?。”這不是寄宿學(xué)校,也沒有讓學(xué)生留學(xué)校過夜的道理。
“您放心,我會照看好墨墨的。”這是林老師給奶奶的一顆定心丸。
“墨墨奶奶,說實(shí)話,這件事確實(shí)要提前溝通好才對,大人貿(mào)然做好一切決定,孩子一時的確難以接受,當(dāng)初溝通的時候,學(xué)校就再三建議,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p> “當(dāng)然,學(xué)校只是建議,總歸是替不了你們做決定,也不知道你們溝通到什么程度,但現(xiàn)在看來,孩子還是埋在鼓里,若是這樣,別說孩子,換做是我,我也不會滿心滿意接受這個結(jié)果的。”
當(dāng)初?
說了這么多,杜一墨只聽到了“當(dāng)初”兩個字。
這是……
一場蓄謀已久的遺棄?
不是突發(fā)的離別?
“是我們的不對,我們太心急了?!背姓J(rèn)錯誤。
“只是我們也跟孩子父母說了,最好給孩子一個緩沖的時間,但孩子父母沒時間了……”拋出過錯。
杜一墨抓取錯誤。你們都沒錯,是她杜一墨錯了,她就不該活著,她就該死。
“已然這樣了,咱們還是先解決問題吧?!绷掷蠋煵]有過多的客氣,似乎在說木已成舟,別廢話了。
“孩子這樣哭鬧,強(qiáng)行帶回去指不定會發(fā)生什么,倒不如我們先跟孩子好好聊一聊,她若是能聽得進(jìn)去,肯跟您回去那自然是最好的,如果一時半會接受不了,先在學(xué)校待著也行,反正我也在學(xué)校教師宿舍住著,您大可放心,就當(dāng)是我們替她父母給這孩子一些緩沖的時間了?!?p> 聽得進(jìn)去?回去最好?
才不要!
聽不進(jìn)去,一點(diǎn)也聽不進(jìn)去!
逐漸小了的哭泣又翻涌上來了,委屈說來就來,不要錢似的。
“我不要走!”
“我要等媽媽回來!”
“不要!”
好會演,跟真的似的,哭的撕心裂肺,只有杜一墨知道,她在演戲,一場只有她不信的戲。
真誠的,懇切的,滿分的演技。
騙過了所有人,差點(diǎn)就騙到了她自己。
“好好好,不走,不走了乖。”奶奶安撫道,也不知道這安撫有沒有用,但奶奶沒有別的可以做的了,她也挺難受的,這比直接回絕你的請求還難受。
當(dāng)你都不再抱有期望的時候,有人滿心歡喜的捧著一輪新月到你面前,告訴你,明天月黑風(fēng)高時,抬頭仰望,便能看到這輪新月高掛枝頭。
你盼望著,盼望著,終于等到了日落西沉,等到了黃昏,等到了月黑風(fēng)高,可是你卻突然被人叫醒,她告訴你這是一場夢,期望乍然化作了泡影。
這個世界,最折磨人心的,便是給你希望,又讓你失望。
“孩子乖,不哭了,爺爺不帶你走了,不哭了……”爺爺也上前安慰,他知道,老伴兒有些難過,他要安慰的,不止杜一墨一個。
但爺爺?shù)降走€是沒有奶奶心細(xì)。
爺爺從衣兜里掏出了一把大白兔奶糖,蹲下來,用平視的角度,輕輕拍了拍杜一墨的胳膊,想讓埋在林老師腰窩的杜一墨漏出臉,不回去也行,但他準(zhǔn)備的小禮物,得送出去,這是他的討好。
杜一墨的確把臉漏出來了,她的臉花了,林老師的襯衫也花了。
當(dāng)杜一墨看到爺爺手里拿著的是糖時,她哭的更凄慘了,不是鬼哭狼嚎的那種哭,也不是撕心裂肺的那種哭,是那種馬上就喘不過氣的哭。
她自己也分不清她是演的還是真的,她是裝的還是真的。
爺爺還舉著這把糖,進(jìn)退兩難。
杜一墨恰逢其時地伸出一只胳膊,毫不吝嗇地使出自己的力氣,將這捧糖果打落一地。
爺爺舉著的胳膊被打落,腿腳僵在原地,進(jìn)退兩難。
像過呼吸。
杜一墨哭得像過呼吸,她不懂,她裝乖、裝懂事、裝聽話、裝好學(xué)生,裝了那么久,都沒能從媽媽那里得到過一顆糖,那總以為是她做的還不夠,遠(yuǎn)遠(yuǎn)不夠,于是她一次又一次地在媽媽面前極力地表現(xiàn)自己,用演的也好,裝的也好,真的也好,她始終做不到,她一次又一次懷疑自己,一遍又一遍否定自己,又一回回激勵自己,可她還是沒能得到她想要的那顆糖。
可是……
可是今天,她什么都沒做,哪怕她還在鬧脾氣,甚至在發(fā)瘋,她卻收到一顆又一顆糖,這簡直是對她這么多年的付出,進(jìn)行赤裸裸地諷刺,好像有人在指著她的鼻子,譏笑她,說她的所作所為就是一個笑話,而她就是賣力表演的小丑。
過呼吸了。
杜一墨哭得過呼吸了。
爺爺找來一個塑料袋,林老師把杜一墨抱在懷里,奶奶輕拍杜一墨的后背,她沒有像剛才那樣小心翼翼,仿佛是在說,再一次出現(xiàn)與生命對峙的時刻,她們還是會毫不猶豫地出手,不會瞻前顧后,不會考慮后果,不會計(jì)較得失。
……
杜一墨如愿以償,沒回去。
杜一墨平復(fù)下來后,林老師便帶她回學(xué)校了。
這一次是林老師淺淺地鞠了一躬。
爺爺擺擺手,走吧,快走吧。
奶奶心疼壞了,也心……疼壞了。
她們走遠(yuǎn)后,爺爺又蹲下來,把地上的奶糖一粒一粒的撿起來,粗糙的手指不停的顫抖著,男人的一舉一動在這些大白兔奶糖面前顯得格外幼稚。
想笑卻怎么都笑不出來,緩緩站起身,眼中含著苦澀,剝開一粒,送到奶奶嘴里,喃喃道:“沒那么苦了吧……”
奶奶掩面而泣,隨后再抹干眼淚,拉著爺爺?shù)氖?,拍一拍,含著淚笑著說:“不哭了,不苦了……”
走吧,快走吧。
兩個人相互攙扶著,向前走著,一深一淺,落寞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這個街道的盡頭。
……
林穎頭疼。
她沒想到事情會這么復(fù)雜,當(dāng)初這攤爛事落在她身上時,她也就在心里抱怨了一句“麻煩”,原以為是接了一灘爛泥,置身其中時,才發(fā)現(xiàn)是一攤屎。
帶杜一墨回了辦公室,她還有一些工作沒有處理完,她要繼續(xù)做牛、做馬、做社畜。
原本她不用這樣的,但是她停不下來,她要像個機(jī)器一樣,不間斷地工作,不停地給自己找事情。她要用爛事麻痹自己,用瑣碎掩埋自己,因?yàn)橐煌O聛恚蜕P了。
一停下來,她就病了。
一病不起。
她生了一場漫長的病,她總覺得就快要好了,可每次都有一張無形的手重重地打在她的臉上,道道傷痕,疼得她已經(jīng)分不清自己是活著還是已經(jīng)死了。
活人微死。
“坐?!?p> 這次林穎讓杜一墨坐在一張?zhí)梢紊?,手一指,杜一墨便爬上去坐著,很聽話?p> 林穎在柜子里翻來翻去,找了半天,也沒找到一次性杯子,興許是用完了。
她把放在柜子上的杯子拿出來,倒了杯熱水燙一燙,倒掉,又接了半杯熱水,再加半杯涼水,手掌握住感受了一下,溫度剛剛好。
她端著這杯水慢慢走到杜一墨面前,跟逛集市似的,慢騰騰地遞給杜一墨。
杜一墨緩過勁兒來了,只是還時不時地抽一下鼻子。
杜一墨軟的像只兔子,乖巧地接過去,端著,不動,就這樣看著林老師。
林老師也不動,站著,不走也不坐下,就這么看著她,盯著她心里發(fā)毛。
“干嘛?”聲音軟糯又沙啞。
“喝水。”大概是聽到杜一墨聲音的緣故,林老師可憐她,所以說話都柔和了些。
木頭發(fā)芽了?
當(dāng)然不是,林穎看著乖巧的小兔子“咕嚕咕?!焙韧晁?,滿意地笑了笑,然后問她:“活過來了嗎?”
“嗯?!焙霉缘攸c(diǎn)點(diǎn)頭。
你才活過來了,木頭都會笑了!
“那去洗把臉吧,小花貓?!边€是笑。
你才是小花貓!
“嗯?!惫怨缘貜囊巫由舷聛?,乖乖地去執(zhí)行“洗臉”的指令。
等杜一墨走到洗漱臺時,她才知道林老師在笑什么,丟死人了,滿臉痕跡,也不知道是鼻涕還是眼淚。
等杜一墨洗好回來時,躺椅上放了一本手繪漫畫書,林老師坐在辦工作前,沒抬頭也沒說話,忙著在本子上寫些什么。
杜一墨自覺地坐在躺椅上,躺著打開了那本手繪書。
陰森森的,一點(diǎn)都不好看。
杜一墨撇過頭,看向林老師,她正巧也抬頭,但沒看杜一墨,她桌子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了新的杯子,她拿起來,喝了一口,抿抿嘴唇,放下,抽了一張紙巾,擦擦嘴巴,又擦擦手,將紙巾放在一邊,然后繼續(xù)低頭寫。
“那是什么?”杜一墨盯著那個杯子問,“是糖水還是咖啡?”
黑色的液體,她聞不到味道,但好像很好喝的樣子。
“要嘗嘗嗎?”
“要!”
“不給,嘿嘿?!彼中?。
好幼稚,不喝就不喝,哼。
看書,哼。
杜一墨再次翻開那本手繪,耐著性子看,還是不好看,不過倒是有催眠的作用。
她睡著了。
林老師雖然一直在伏案寫作,卻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她睡著了,大概是每個人的余光中都有一面鏡子,里面倒影著形形色色的人。
林老師起身,躡手躡腳走到杜一墨旁邊,輕輕給她蓋上薄被,頷首端詳了一會兒,又笑。
小家伙,睡著的時候,還挺乖的。
她帶著笑回到辦公桌前,接著寫,好似沒有盡頭。
再次抬頭時,已是夜里十點(diǎn)鐘了,她轉(zhuǎn)了轉(zhuǎn)僵硬的脖子,“嘎嘣嘎嘣”一陣亂響。
一起身才驚覺,年紀(jì)輕輕,老腰已經(jīng)在“吶喊”了,屁股已經(jīng)坐“死”了,頸椎已經(jīng)變直了,一身毛病。
但這個軀殼還是活著,無比堅(jiān)韌,好頑強(qiáng)的生命力啊。
果真,靈魂比肉體先死。
她走到杜一墨旁邊,輕聲喊了兩聲,沒反應(yīng)。
深睡中,勿擾。
得,還得做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