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墻金燦燦的銀杏簌簌落下。
斷斷續(xù)續(xù)的心悸感,羅卿卿挽著裘湉的胳膊走到承乾宮門口。
大門緊閉,左邊多了一塊公告。
……
因古建修繕,承乾宮區(qū)域暫停開放,恢復(fù)開放時間另行通知。
給您的參觀帶來不便,敬請諒解。
故宮博物院
……
羅卿卿怔神,道了一聲:“孝獻(xiàn)端敬皇后。”
裘湉隨著她的話倏然抬眼:“承乾宮?”轉(zhuǎn)過頭又問:“你剛才說的誰?”
羅卿卿聲音輕弱,吐字清晰:“董鄂氏,順治的第三位皇后?!卑肷?,羅卿卿極深的看了一眼墻后的樹枝,聲音不染:“不過她的皇后身份是在去世后追封的。身世,也是諱莫如深?!?p> 裘湉開了口:“皇家無情,不必如此。他倆正當(dāng)少年時,感情純真。你看要是她再多活著幾十年,蚊子血和朱砂痣,這都說不一定?!?p> 不等裘湉說話,羅卿卿便又開了口:“歷史歌頌的愛情,很多時候并不是佳話。比如牛郎織女、比如馬嵬坡下、再比如陸游和唐婉……”
“皇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有著絕對的威儀,習(xí)慣于萬民服從與叩拜,怎么可能是戀愛腦呢……”
恍若在夢中,回頭已是百年之后。羅卿卿意味深長的笑了笑,不乏骨中生寒,寒毛豎起。
站在宮道上,她似乎能看到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一個生了華發(fā)的女人步履匆匆的走在宮道上,朱色的宮門大門敞開,經(jīng)傳喚,她入了宮,一只手死死的捂著嘴巴,臉上淌著淚,哽咽道:“如果,你不姓董鄂,就好了……”
她把這句話在心里反芻。
立了片刻,風(fēng)微動,裘湉的目光落在羅卿卿的臉上一凝。
“卿卿,你哭了?!?p> 裘湉把羅卿卿拽回黎明的天光里。
她沒有回答,伸手輕輕拭去臉頰的淚。過了一會兒,羅卿卿抽了一下鼻子:“沒有,沙子迷了眼睛?!?p> 出了東華門,羅卿卿把情緒調(diào)節(jié)到一個馬上要和傾慕之人見面的狀態(tài)。
“他回復(fù)你了嗎?”
羅卿卿小心地問。
不敢生出期待,怕期望越高,失望就越多。
裘湉半開玩笑的掏出手機(jī):“如果沒答應(yīng),咱們?nèi)ツ膬???p> 羅卿卿停頓須臾:“各回各家,各找各媽?!?p> 秋天是北平的好時節(jié),古樹蔥郁,漫步在公園亦或者街頭,隨時隨地都能夠且聽風(fēng)吟,順承內(nèi)心。
說是這樣說,殊不知,來今雨軒內(nèi),他早早的到了,衣著休閑的坐在窗邊良久,側(cè)目看向窗外的天空,臉上沒有悲喜。
……
“常時車馬之客,舊,雨來;今,雨不來?!?p> 從東華門出來,沿右邊去。
路過天安門,茶社在中山公園的東南角,中山公園與紫禁城僅一墻之隔,曾是明清時期的社稷壇。門前的那副楹聯(lián),一度讓羅卿卿喜歡好久。
?“莫放春秋佳日過,最難風(fēng)雨故人來。”
內(nèi)部是整齊劃一的花磚地板,兩層空間布局,榆木式兒桌椅板凳。進(jìn)門左轉(zhuǎn),還可以隔著玻璃看到曾經(jīng)的舊花磚。環(huán)境襯托下,時間不知不覺的慢了下來。
窗明幾凈。
祁州隨著自己的心意擇了個位置,看了一下墻上的鐘表,比約定提早了二十分鐘。
???
這幾天的雨,也瀟灑慣了。
不久后便響起了打雷聲,烏云在天上攪得無比濃重。沒過多久,玉珠子接踵而至,豆大的雨點密密麻麻的落在地上。泥土被雨水滋潤,是它獨有的氣息。
“嗨,祁州?!?p> 裘湉剛進(jìn)門就打起了招呼,羅卿卿跟在她后面。
落座后,三人各點了份豌豆黃、小菜(櫻桃蘿卜、爽口佛手瓜、醬黃瓜、芥菜絲兒),一壺茉莉甘露還有他們家最出名的冬菜包子。
門外偶爾,會有幾個客人掀開簾子進(jìn)來。
“我還以為我們會比你早到?!?p> 羅卿卿笑了笑。
“你們從哪兒過來的?”
裘湉說了句“故宮”,并且毫不掩飾的懟了一下羅卿卿的胳膊:“不知道她今天哪根筋搭錯了,拉著我非要來?!?p> 裘湉在心里百分百肯定,羅卿卿和祁州這倆人一定有話聊,百分百絕對!裘湉頻繁跟羅卿卿使眼色,笑著說:“我出去接個電話?!?p> 祁州是個明眼人,輕易看穿了裘湉的用意。
羅卿卿坐直了身子:“你……今天休息日?”
她心里明白,還是重復(fù)問了一嘴。
祁州笑:“周六周日,我們也雙休。”
風(fēng)雨飄搖,此刻的來今雨軒宛若一個避世的好地方。羅卿卿將手里草木灰手繪海棠花陶瓷杯牢牢攥在手中,輕輕啜飲。
“我們剛從故宮出來時,路過承乾宮,門關(guān)著?!?p> 他“嗯”了一聲,輕言:“已經(jīng)很久沒開了。”
羅卿卿覺得有些笨拙的。怎么一到兩人說話,就開始文鄒鄒起來。不過,有這種感覺,還蠻好的,不刻意、不逢迎。
濕潤的空氣涌入鼻腔,遺留的清淡香味兒上下浮動。大廳里喝茶的喝茶,閑聊的閑聊……
盛著豌豆黃兒的瓷盤被擺放在桌子上,羅卿卿拿起勺子剜了一口放進(jìn)嘴里,糕點綿密,口感冰涼細(xì)嫩,和以前還是一個口味兒。
“多久了?”
話剛出口的羅卿卿意識到,自己這個問題問的,簡單到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出答案。
“21年4月28日就暫停了對外開放?!逼钪莼卮?。
羅卿卿順著“哦”了一聲,仔細(xì)思量:“到現(xiàn)在的話,那也很久了?!?p> 這種事情還需要問緣由嗎?門口的公告寫的清清楚楚,羅卿卿想的認(rèn)真,抬眸看他:“我看門口的牌子寫古建修繕,也是你們團(tuán)隊負(fù)責(zé)嗎?”
“其中的一個部門。”他笑了一下,“保修的次數(shù)比較多,大規(guī)模修繕工程還沒有進(jìn)展過?!?p> 羅卿卿看著他烏黑的眼睛笑了笑,想起一個有意思的:“故宮,為什么五點閉館。”
作為記者,時常習(xí)慣性的會從不同的角度去分析。此刻,倒也想聽聽祁州的見解。
風(fēng)聲雨聲變得愈加急促,在天地之間肆意的飛舞,水霧漣漣。
“會不會,是因為大家要下班?!?p> 羅卿卿忍住不笑,卻在和他對視時慌了神兒,如果他不這樣回答,她會一意孤行的認(rèn)為眼前這個人,只善理論,不善言辭。
“你上次說,從業(yè)十年,當(dāng)時我還挺緊張的,心想正采訪呢,這人開什么玩笑?!?p> 羅卿卿明顯比剛才覺著輕松。
“差不多吧,我父親以前在修復(fù)組,小時候總是跟著他去故宮,那個時候我不喜歡跟著我父親,覺得他每天對著一堆木頭無聊至極,所以我總是趁著空子去找我?guī)煾?,也就是戶川老師,耳濡目染些。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順承自己的想法,考了進(jìn)來。所以是偶然,又是必然?!?p> 多么珍貴的素材,多么好的機(jī)會,今晚的報告有著落了。羅卿卿說:“我怎么總有種在采訪你的感覺?!彼缓靡馑嫉男α诵?,補(bǔ)了句:“可能是職業(yè)病吧?!?p> “很好啊,有探索精神,話題都是探討出來的?!?p> 他突然這么一說,讓羅卿卿有些小驕傲。
“但是真的蠻有緣份的,雖然我們的工作沒什么共通之處。”
“怎么沒有?!?p> 羅卿卿一愣,心想:有嗎?如何聯(lián)系起來?
祁州看了看羅卿卿:“記者和人打交道,木匠和木頭打交道,修復(fù)木構(gòu)的過程就跟你做采訪一樣,不斷的去深究、了解、熟悉、總結(jié)?!?p> 羅卿卿虛心受教了。
一段時間過去,羅卿卿在用“心”理解著他的話。她發(fā)現(xiàn),祁州這個人的確是把“涵養(yǎng)”兩個字嵌進(jìn)了骨子里。舉杯、提壺、傾倒,神情專注而平和。擅長傾聽,又有著恰到好處的幽默。
最重要的是,氣質(zhì)很“沉”,像一款清冷的木質(zhì)香調(diào),早已褪去浮躁的業(yè)力。
羅卿卿回過頭覺得,這也很合情合理啊,搞修繕的,沒有耐心可如何是好。他們需要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畏與謙恭,耐得住寂寞去做一件,或許一輩子都做不完的工作。
過了許久,裘湉攥著一把糖葫蘆從外面回來。羅卿卿伸手摸了摸她的衣服,幸好沒濕:“你去哪兒了?我給你發(fā)信息你也不回?!鼻浦掷锏奶呛J,羅卿卿又問:“你出公園了?”
裘湉瞇起眼睛,扭頭望向正在前臺結(jié)賬的陳之然。裘湉靠在椅子上,伏到羅卿卿耳朵旁:“不要說我把他喊來了,要不我一個人會很尷尬的。我可不想當(dāng)電燈泡?!?p> 說到“電燈泡”時,腔調(diào)兒冒出了音。
看破不說破,陳之然走過來的時候,祁州起身和他握手致意。
陳之然一身黑色夾克,灰色的休閑褲。高中時,羅卿卿和裘湉總會喊他“云間貴公子”的綽號。
裘湉介紹道:“這位是……”
她故意停頓,看了看羅卿卿的表情,笑道:“卿卿的……朋友?!?p> 裘湉挑了挑眉毛示意羅卿卿還不趕緊介紹。
“什么?”羅卿卿倏然抬頭,介紹誰?陳之然?這不是蠻怪的。
裘湉沖她眨眨眼,羅卿卿還是沒悟到,裘湉“哎”了一聲:“瓜不兮兮?!?p> “你好,陳之然。”
祁州客氣禮貌的點了一下頭:“你好,祁州?!?p> 陳之然的到來,讓早先的位置沒什么變化,裘湉命令他坐到了祁州身邊,陳之然的眼中閃過一絲狡黠。
“怎么樣?你倆剛才相處的如何?”
陳之然和祁州很自然的聊天時,裘湉拿了一根糖葫蘆遞給羅卿卿。
羅卿卿搖搖頭:“我不吃了,我牙疼?!?p> 陳之然坐下喝了一杯后,四人起了身,雨后晴空,兩個女孩子在前面走著。兩個大男人在后面閑散的跟著,話題中心多是圍繞些鑒寶什么的。
碰巧,陳之然的外婆有一件乾隆時期的老檀木轉(zhuǎn)盤匣子。背面的鏤空處薄厚不一,機(jī)軸相連。
上個月,底座和豎式結(jié)構(gòu)相接的部分意外劈裂。不知道是哪里的問題,還沒來的及修復(fù),就開始一塊兒接一塊兒的掉零件兒。
單聽陳之然的描述,祁州只能在腦子里構(gòu)畫一個大概,具體還是要親眼看了才知道。雖然他不是木器組的,但是榫卯方面,還是有一定的深造和了解。
行步中,陳之然突然問祁州:“方便的話,可以抽空到我那兒喝一杯。”
祁州微微一笑,回了個“可以”。
……
裘湉?fù)O铝四_步,回頭望著兩個磨蹭的大男人。
“等會兒,咱們?nèi)コ凿萄蛉獍???p> “我晚上有安排?!标愔宦氏然卮?。
裘湉回瞪了他一眼,往陳之然身邊湊近了幾步:“你出來之前,不是跟我說你晚上沒事情的嗎?”
“胡允航剛給我發(fā)的信息?!?p> 裘湉勾起嘴角壞笑了一下:“那剛好,喊他一起啊?!?p> 陳之然思考了一下,對裘湉的話奉行不悖,一通電話后,打量著裘湉:“你又賣的什么藥?”
裘湉拉著他的右手,十指穿插:“這你就別管啦?!?p> ……
進(jìn)了銅鍋涮兒的館子
見有客人進(jìn)來,前臺大姨熱情的走過來招呼著他們移步到二樓的位置。
落座后,服務(wù)員拿來一個菜單子。
高鈣羊肉、手切鮮羊肉、油面筋、土豆片、凍豆腐………
祁州禮貌接過,詢問其他三個人的意見后,在單子上的方框里勾了對號。
菜品要的都是大份兒,點完沒多久,服務(wù)員就從后廚端來銅制的爐子,清水上單漂浮著紅棗、枸杞、蔥姜蒜……清湯主要是可以最大程度保留羊肉的鮮味兒。
“胡允航怎么還沒來?”裘湉問。
陳之然拆開餐具放在她面前:“他不得有個打扮自己的時間?”
裘湉笑了一聲,倒了杯果汁遞給羅卿卿,調(diào)侃道:“嘿,打扮給你看呢?”
羅卿卿:“別亂說?!?p> 裘湉和陳之然對視了一眼,用胳膊肘抵了一下他,唱起了雙簧:“打扮給你看呢?”
陳之然接話:“可不嗎,打扮給我看呢?!?p> 十來分鐘過去。
胡允航可算是來了,裘湉損人的功夫一流。
開口就是:“哎呦喂,你可真夠磨蹭的啊,感情去哪兒遛彎兒了?跟京劇里的慢板兒似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