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薄霧輕繞,太陽還沒出山,雄赳赳的公雞打鳴劃破晨曉,鋤犁拍打著結(jié)實的土地。
祁州捏著手剎把自行車停在了村口的老槐樹下,小路泥濘,車輪和褲腳沾了許多泥漬。
整個村莊遁入冗長的夢,他背著電腦包往前走,從樹下穿過時,視野之內(nèi)蹦出了兩只活潑的小松鼠和一只在地上啄食的麻雀,隱約聽到寺廟東門有人聲,想來,應是有人比他到得更早。
“老師早?!?p> 林志遠聞聲回頭,看到是祁州。
此刻,文清正拿著粉頭鉛筆和紙質(zhì)圖繪向林志遠請教軸線偏差的問題。
林志遠和祁州的師父戶川同年出自清北建筑系,交情匪淺。私下,祁州會依照年齡高低喚林志遠一句“師叔”。
“祁州來了,吃過早飯了嗎?!?p> 祁州繞過臺階,從工具箱里扒拉了一個安全帽戴在頭上,扣好扣子走了過去:“吃過了,我?guī)煾竵砹藛???p> 文清不自然的別了一下鬢邊的發(fā)絲,扶著鼻梁上的眼睛,對祁州禮貌的點點頭。
祁州:“早?!?p> 林志遠指著大雄寶殿的方向:“你師父來得早,在里面呢。”
祁州笑了笑:“好嘞,那,老師我就先過去了?!?p> “去吧?!?p> 林志遠瞧著祁州漸行漸遠的背影,眼睛浮起難以言喻的欣賞。
大雄寶殿內(nèi)部環(huán)境晦暗,祁州進去后,戶川正半蹲在南壁查看詳情,身旁是一堆廢棄瓦礫。倚仗三十多年的工作經(jīng)驗,戶川抬了抬架在鼻梁上的金屬框兒眼鏡,有條不紊的從口袋里掏出白色手套戴在手上。小心翼翼的摸索著墻上的古壁畫,上方的工藝難能可貴,如今絕大部分已經(jīng)褪色老化,泥皮脫落嚴重,黃土灰土一層又一層的疊摞在一起。
蒙了厚厚的灰塵,想必這灰塵也可以送入研究室,倒也是有了年頭了。
這座廟宇是明朝永樂年間所建,整體為傳統(tǒng)的木質(zhì)構(gòu)架,重檐懸山頂,面闊六間,頂覆琉璃瓦。
經(jīng)歷了百年風雨。
祁州在距離戶川兩米的位置尋了處空地蹲下,打開電腦后,翻找出了五天前大雄寶殿內(nèi)部勘測記錄。
“老師,上次統(tǒng)計了一下,主殿內(nèi)部蟲害共有三處,其中損壞程度最大的是正殿距離佛臺三米處的楠木柱子,根部受到蟲子的蛀蝕也最為嚴重,大概是整個木構(gòu)的四分之一。上周四的時候已經(jīng)將采集的蟲子蛀屑送往實驗室,經(jīng)過檢驗和DNA標本比對,現(xiàn)在已經(jīng)確定了,為蠹蟲類昆蟲,詳細的診斷報告,程硯已經(jīng)發(fā)送到了大家的郵箱里?!?p> 戶川用鑷子小心捏取地上的部分碎片放進了透明塑料袋子。采集樣本被安穩(wěn)的放進了工具箱,他拿出筆記本翻了幾頁,密密麻麻的圓珠筆字跡,細致的在正殿不同部位相對應的損壞程度方框里勾了對號,并標注了特殊記號。
戶川望向祁州:“確定病害源頭后,依照先前制定的方案,可以著手準備熏蒸作業(yè)了,跟致遠說讓他們那邊及時做好跟進。”
“好的?!?p> 祁州放下電腦,拿出用來測量木構(gòu)之間距離的激光儀器,師徒倆有自己的手頭任務,工作起來都是全情投入,各忙各的。
隨著作業(yè)開始,屏幕上出現(xiàn)了綠色線條的電子圖像與數(shù)據(jù)統(tǒng)計。
在智能化篩選下,數(shù)字與線條逐漸在統(tǒng)計圖上漾出了偏浮軌跡。從監(jiān)測數(shù)據(jù)里明顯可以看出,建筑整體存在歪斜現(xiàn)象。
數(shù)據(jù)采集完畢,祁州收起了檢測儀,把電腦屏幕轉(zhuǎn)到戶川面前,指著屏幕上的建模:“老師,你看這兒,右排3號梁柱扭曲彎垂程度最為嚴重,其他的也都有或多或少的裂縫變形,大概就是主要集中在上方四分之一處,木根腐朽多在根部三分之二處?!?p> 祁州想起第一天來時看到的一幕。殿頂是殘存破敗的瓦片,還有生了草的屋檐,他又說:“一層層雜物疊加,導致的殿頂負荷過重,造成了這樣的結(jié)果?!?p> 戶川更是一點不驚訝,反倒像意料之中。
他拿出圓珠筆做了記號,給祁州指了指圖繪上方的圓形標記:“屋頂需要著重關注,看樣子到時候是必定要翻修的。這塊頂子五年前的時候大修過一次,沒想到開裂的如此之快?!?p> 戶川起身,嘆了口氣:“能保存下來,實屬不易。之前修繕也是對癥下藥,主要還是沒有根治。忽略了細節(jié),留下了小毛病。我剛剛還看了幾遍,這里面能完好保存下來的壁畫不足三分之一,總體來說這座廟的情況,不容樂觀,幸虧通知的早,你瞧瞧村口那幾棟老房子,禍禍成什么樣了,對于研究明清建筑來說,簡直太可惜了?!?p> 祁州問:“老師,我們要繼續(xù)進行下一項工作么?”
戶川摘下手套,環(huán)視一圈:“先這樣吧,等會兒通知部門成員準備好工具,下午一點集合,把周圍相關的自然環(huán)境因素酌情再分析一遍,然后大伙兒一起開展清理工作?!?p> “好?!?p> 總結(jié)完數(shù)據(jù)報告,祁州第一時間通知了古建部的其他成員。
人員集合完畢后,小組明確了各自的分工。
工程項目主要從偏殿開始修葺,由于主殿損壞程度過重,此項任務最重,放到了最后。
忙忙碌碌,一天的工作結(jié)束,準備下班回家時,林志遠喊住了祁州,叫他稍留片刻。
脫了工作服,祁州在老槐樹下等他。
五分鐘后,林志遠揣兜走過來,香煙夾在手中遞給祁州一支。自己也自然抽出另一支。剛放到嘴邊,話到喉嚨處涌動而止。
他拿著煙往祁州的方向讓了讓:“今天出門沒帶火機,借個火。”
祁州摸了摸左邊的衣服口袋,又摸了摸右邊,空空如也。
平時隨處可見的打火機,今天不翼而飛,祁州笑笑:“我也沒帶?!?p> “好吧?!?p> 林志遠順手把煙夾在耳朵上,反反復復醞釀著,鋪墊著。目光穿過遠方的青山,想說出的話徘徊不上,仿佛在和自己展開一場無聲較量。
“你師父的身體……”
林志遠放低了聲音問:“他的病況,嚴重嗎?”
祁州沉默了一會兒。
“您放心,沒有惡化到什么的地步。這是一個慢理療過程,醫(yī)生說需要注意休息和飲食……”
林致遠“嗯”了一聲:“你多提醒他?!?p> 祁州反問:“林老師,你和我?guī)煾浮?p> 林志遠擺擺手,兩個人自從上次在修繕方面意見不合后,直到現(xiàn)在都沒多說過什么話,勁兒頭上來的時候,更是連彼此的名字都不能提。說來也有三四十年的交情了,耆艾之年卻以這樣的方式收場,令人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