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篇論文引發(fā)的血案（三）

　　“呵，這里還藏著一只小老鼠?！?p>　　蒼老的聲音再度響起，滿是高高在上的玩弄與蔑視。

　　話音未落，她的身體便不受控地飛了起來，隨即重重砸落在地。

　　滿地亂石旋即狠狠扎入身體。劇痛瞬間席遍全身。

　　原本就虛弱的身體如何經(jīng)得起這般巨創(chuàng)？

　　血，從口中噴射而出。

　　姜瀛掙扎著，單手撐著地面想要站起來，卻摸到滿手溫?zé)岬难?。她抬起頭，望進(jìn)了無漄真人漠無表情的眼睛里。

　　他的聲音，亦是冷漠無比。

　　“為師明日參加論壇要放映的演示文稿，你做好了么？”

　　姜瀛悲憤至極，吐了口血。

　　有病是不？都這個時候了，還想著要壓榨干凈她僅剩一點的牛馬價值嗎？

　　她虛弱地咳嗽幾聲，扯唇笑了笑。

　　“師尊，不好意思啊，要放演示文稿的玉屏……被我砸……”

　　說到這里，目光飄到師尊身后，看清那番景象后，姜瀛驚呆了。

　　數(shù)條枯藤穿透慕隱的身體，將他釘在一面斷墻上。

　　他的臉上被刮出幾道深痕，鮮血覆面。雪白長發(fā)垂落下來，亦沾滿血色。

　　刺入他體內(nèi)的枯藤還在瘋狂而蠻橫地生長，撕裂血肉，發(fā)出極為可怖的聲響。

　　鮮紅的液體，從墻上潑墨般傾灑下來，在地面蔓延開大片血泊。

　　活了近百年，她從未見過如此血腥慘烈的場面。

　　受到如此巨大的沖擊，她渾身忍不住一陣劇顫，捂住嘴，又是一口血從口中噴射而出，軟倒在地。

　　她知道，修仙界本就是如此殘酷，如此血腥。

　　只是她久困方寸之間，根本沒機(jī)會見識到罷了。

　　一片死寂。

　　慕隱……不會是死了吧？

　　她覺得可悲，五行輪轉(zhuǎn)融合理論應(yīng)該沒機(jī)會驗證了……就要從此，被埋沒了嗎……

　　她又覺得可笑，事已至此，命都未必保得住了，她所在意的這一個理論猜想，又算得了什么？除了她，誰會在乎？

　　那蒼老的聲音再度從天上響起。話卻是對慕隱說的。

　　“斬草未除根，春風(fēng)吹又生。這些年，你藏得很深啊，神謀會因為你，也損失了好幾個金丹了。你本不必如此著急……逆靈天玄宗的事情，除了你，還有誰知道？”

　　勒在他脖子上的枯藤再度收緊，發(fā)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骨裂聲。

　　慕隱胸口劇烈起伏幾下，大團(tuán)血從唇邊溢出，因為痛苦，那雙清冷的眼中血色彌漫，即便如此，他也只是沉默。

　　“不想說？罷了，我到底是老了，搞不懂你們這些年輕人的想法。接下來就交給無漄真人了?！蹦抗鈷哌^姜瀛。“至于這只小老鼠……你自己看著辦吧。”

　　蒼老的聲音消失了。

　　姜瀛蜷在地上，因為劇痛，渾身控制不住顫抖。

　　元嬰老怪那一下，幾乎拍掉她半條命。

　　這么多年，她辛辛苦苦掙貢獻(xiàn)值換丹藥，就為了把這條渺小的生命延續(xù)得稍微長一點，卻終究不及元嬰老怪一掌。

　　身在高位者不仁，視她若芻狗。

　　芻狗低賤，他們翻手間就可以隨意決定她的生死。

　　姜瀛憤怒，但憤怒又如何，弱者的憤怒，無力且無能，不能掀起哪怕是一絲風(fēng)浪，也改變不了任何東西。

　　她只怪自己，怪自己不夠強(qiáng)，她沒法保全自己，她救不了任何人，她無法反抗，更沒有權(quán)力來制定規(guī)則。

　　已經(jīng)開始模糊的視線中，一方雪白的衣袍，涉過血泊，在她面前站定。

　　雷電若蛇游走到姜瀛身上，幾乎在瞬間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氣，身體仿佛被禁錮住一般，麻木，鈍痛，動彈不了分毫。她突然想到，也許他一開始就已經(jīng)察覺到她在密室之中，但他不點破，就這樣冷眼看著，任由她驚恐、擔(dān)憂、憤怒，一如他現(xiàn)在高高在上俯視她，將她的生死玩弄于股掌之間。

　　“逆徒，你竟然敢背叛為師？”

　　姜瀛費力抬起頭望向他，心里平靜近乎死寂。來藏兵閣偷傀儡時，她還有些愧疚，畢竟他是她的師尊，即便他拿走了她的八十篇論文，但八十年師徒情分并非完全虛假，他對她，有授業(yè)之恩，平日也并沒有非?？链?。

　　但在書架后聽完那些話，又看到他的所作所為，僅存的一絲愧疚，煙消云散了。

　　所以，聽到他那句“逆徒”時，她心里毫無波動，甚至有種解脫感。

　　雷電落下，在她身上炸開灼燒般的劇痛。

　　姜瀛眼中流出溫?zé)岬囊后w，視線越發(fā)模糊，升起一片濃重的血紅。

　　血紅中，她看見他的劍，懸于他與她之間。雷電迸射。

　　也許，下一刻就要落在她的身上。

　　背叛？他覺得這是背叛嗎？

　　所以只能他單方面壓迫她，她想要反抗，就是背叛，就罪不可恕么？

　　可笑！真可笑！

　　無所謂了，他覺得是就是吧，反正，他只是需要一個理由，殺了她，而已。

　　想到自己今日必死的結(jié)局，她突然釋然了。

　　只是不知他為何沒有立刻殺了自己。

　　是她不夠了解他。

　　也許對于他這樣的上位者來說，折磨她這樣毫無反抗之力的小老鼠，看著她痛苦掙扎卻依舊翻不出他的手掌心，會讓他覺得快樂？

　　但是，她已經(jīng)被他控制了八十年，她受夠了。

　　今日生死，她想自己掌控一次。

　　余光微微瞥向掛在墻上的慕隱，不甚清晰的視線中，只見他垂著頭，沾血的枯藤還在不斷從他身體內(nèi)透出來。

　　姜瀛心下不免很是同情，又很唏噓，既得誅之，又何必辱之？

　　一路苦苦修到金丹，連頭發(fā)都白了，因為論文不夠做不了核心部門長老，在護(hù)法部做了這么多年苦力，想發(fā)篇論文還被壓，過來討個公道卻還要被這些人暗算，死前還要受辱。

　　怎一個慘字了得？

　　也算同病相憐。

　　姜瀛心道，反正我也要死，不如，捎帶你一程？

　　她咳了一口血，似乎是恐懼無漄真人靠近，跪在地上往身后爬了幾步。

　　但是還是離墻距離有些遠(yuǎn)。

　　師尊只是冷冷看著她。

　　姜瀛喘了口氣，抬起頭，微微揚起嘴角，笑了。

　　“背叛？師尊是覺得，不愿受你擺布，不愿被你利用，便是背叛？”

　　雷電重壓由是又重了一分，灼燒的疼痛在全身蔓延，姜瀛死死咬住唇，嘴角滲出血來。

　　疼痛對于現(xiàn)在的她來說，是好的，至少，緩解了麻木。

　　她試著活動已經(jīng)麻木的手，悄悄伸入袖袋，摸向爆炸符。

　　師尊冷笑一聲，笑容里盡是諷刺與譏誚。

　　“利用你？若無為師庇佑，以你這般弱小無依，恐怕早就死了，還能活到今日？”

　　姜瀛繼續(xù)虛弱地笑?！皫熥?，原來，你管這叫做庇佑啊……”

　　她動了動近乎僵硬的手指，緩慢地?fù)崦鴳阎腥狙男】?，悄悄把最后一張符貼在了小傀儡的背面。

　　她微微提高聲音。

　　“師尊，你鎖著小傀儡，是為了庇佑我？！搶走我八十篇論文，是為了庇佑我？！你不讓我研究五重靈根修煉法，是為了庇佑我？！你不僅不讓我研究，你還以權(quán)謀私，壓下了別人的論文！”

　　說到這里，笑中諷刺更甚。

　　“我從前以為你是正人君子，卻從沒想過，你與魔族勾結(jié)，賣了那么多人用生命守護(hù)的暮云山脈。你其實虛偽自私、欺世盜名，竟然沒有一絲骨氣和血性，你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偽君子！你簡直，枉為人師！”

　　“住口！”他厲聲呵斥。

　　從來喜怒不形于色的無漄真人，此刻眼中已然洶涌而過滔天怒意。

　　姜瀛只覺一道風(fēng)雷劃過耳畔，重重落在她臉上，半邊臉頓時痛得麻木，身體飛起，隨后重重撞在墻上，吐出大口血。

　　淚水洶涌而出，不知是因為痛，還是因為徹骨的無力與悲慟。

　　他深沉的目光緊緊鎖在她臉上，難掩其中凌厲戾氣，他似是也不想控制那股戾氣，只慢慢重復(fù)她的話。

　　“我虛偽，自私，欺世盜名？”頓了一下，忽然笑了，笑容極其殘酷，“那又怎樣？”

　　這殘酷的笑容，在那樣一張俊美的臉上，不似神，卻仿佛修羅。

　　姜瀛入他門下八十年，知道他不是個容易親近的人，但也從沒見過他這般模樣，突然覺得莫名恐懼。

　　她往后縮了幾步，卻已經(jīng)沒有退路，后背抵上冰冷堅硬的斷墻。

　　她的聲音劇顫。

　　“過生其上，罪死其下……因為你們的錯誤，那么多人死了，你真的沒有哪怕是一點點愧疚嗎？！”

　　他高高在上俯視她，聲音里是從未有過的冷酷。

　　“是我的錯么？我只不過是順應(yīng)了他們。至于螻蟻之死，不足為惜。我為何要為了螻蟻們愧疚？”

　　姜瀛慘然一笑，原來這才是他真實的樣子！她從前是如何瞎了眼，竟以為他是個光風(fēng)霽月的人！她倚在墻上，抬起慘白的臉，兩道血淚依然明晃晃地掛在兩頰上。

　　“是啊，我在你眼中，也不過是螻蟻。我的生死，是捏在你手里的，捏了這么多年了，你為什么還不厭倦呢？”

　　他沒說話，但姜瀛感覺到，雷電威壓，在一分分變強(qiáng)。

　　她嘆息一聲。

　　“我厭倦了，師尊。”

　　他冷冷看著她。

　　“很好，那為師便成全你?！?p>　　數(shù)萬電光瞬間從天而降，金光璀璨，化作雷龍，將漆黑的天幕劈開。

　　落在她身上的時候，渾身仿佛被凌遲一般劇痛。

　　他下手真的狠。

　　那一瞬間，她引爆了偷偷貼在傀儡上的爆炸符！

　　她便是死，也不會把小傀儡留給他！

　　這就是她唯一能做的、微小的反抗。

　　姜瀛默默無聞、軟弱乖巧的一生，只有在死的時候，轟轟烈烈地叛逆了一回。

　　她炸了小傀儡，炸了自己，炸掉了密室的一面墻，以及，被掛在墻上的慕隱。

　　她有點抱歉，炸他的時候沒提前和他說一聲，估計他也挺猝不及防的吧？爆炸這種事情她也沒法預(yù)警??！

　　她只是很同情他，不想讓他死前受辱。

　　沒能連師尊一起炸死，她挺遺憾的。

　　沒辦法，她畢竟修為太低，而且這老賊跑得太快了。

　　姜瀛死后，修仙界一夜間人人盡知，她是個修仙妲己。

　　她之前署名二作的所有論文，都被傳出根本不是自己寫的，是靠主動給師尊獻(xiàn)身得來的。

　　她勾引九韶宗慕隱想要偷盜師尊密室的實驗成果，兩人在那里行不軌之事被發(fā)現(xiàn)后畏罪自殺。

　　輿論嘩然。

　　“這種看著嬌弱的女人最是心機(jī)了！”

　　“同時釣著這么多男人，玩得可真花……”

　　“嘖，人不可貌相，白月光竟是黑妲己……”

　　“都是裝的而已，誰知道她背后是什么樣的？”

　　“怪不得傳聞慕隱這么多年從不近女色，原來早已經(jīng)是姜瀛裙下之臣了，這兩個人還挺會玩啊……”

　　“說不定他是被姜瀛采陽補陰了，不僅修為毫無進(jìn)益，連論文都寫不出來……哎，紅顏禍水?。　?p>　　人言可憎，人言可畏。

　　姜瀛氣得殘魂都在發(fā)抖！

　　她從來都不喜歡修仙妲己這個詞，這是個在傲慢與戲謔凝視下，充滿獵艷與蔑視的污名。

　　抱屈而死，卻沒想到死后，她還要被貼上這樣的污名！

　　她好恨！

　　怎么會有這么狠毒的人啊！搶了她的學(xué)術(shù)成果，要了她的命，死了還不放過她，連她的名譽都?xì)Я恕?p>　　這狠毒之人毀了她之后，卻憑借《雙重相斥異靈根練氣實踐指向、實證檢驗及風(fēng)險規(guī)避——以水火靈根為例》那篇論文，再次名聲大噪，成為修仙界的傳奇人物。

　　頭七那天，姜瀛的一縷冤魂重回人間。

　　光華宗正在舉行盛大的婚宴，師尊風(fēng)光迎娶了光華宗掌門的掌上明珠黎安安。此時，他已晉升修仙聯(lián)盟理事，各大修仙宗門皆來賀喜，慕名而來想要拜他為師的修士踏破了光華宗的門檻。

　　而她，渺小沉默如她，別人口中的她——“逆徒”、“修仙妲己”、“五靈根廢物”……，在遭盡非議和唾罵后，被人很輕易地遺忘了。

　　他們最擅長編造這些罪名。只要是“逆我者”，只要不順?biāo)麄冃囊猓涂梢员粷娚衔勖莺莶仍谀_底。而他們，卻可以站在別人的尸骨上，活得滋潤極了。

　　惡人沒有天收，凡人皆成枯骨。

　　姜瀛恨極。

　　難道這就是天道嗎？

　　天道難道不能懲罰這些罪惡之人嗎？

　　“天道也不是生來就很完備的嘛。天道有所不為，皆因事在人為?！?p>　　虛空中，突然響起一個聲音。聽起來很稚嫩。

　　姜瀛忍不住和祂爭論起來。

　　“事在人為？那要這天道有何用？我已經(jīng)把我能做的都做了，只可恨我大半生都識人不清，也不夠強(qiáng)大，以至于最后受制于人，雖然想要反抗，卻也已為時過晚。現(xiàn)在身死魂滅，再難有所作為了……”

　　“如果你還有一次機(jī)會呢？”

　　“什么機(jī)會？”

　　稚嫩的聲音笑了笑。

　　“有所作為的機(jī)會?！?p>　　姜瀛還未來得及問祂到底是什么，以及，祂所說的機(jī)會又是什么，又該如何有所作為。

　　意識卻猛然一黑，魂魄變得沉重，如墨墜入深海，四方散逸。

　　這回，是真的要魂歸天外了吧。

　　不過有個問題她至死沒想通，魂為什么還能出現(xiàn)幻覺，和虛空中的聲音對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