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的小街長了細(xì)小的青苔,雨滴的斑駁淋漓使整個青苔的世界都變得潮濕。石灰在雨水里發(fā)燙,發(fā)散出熟悉的味道,難以言喻,我只明白它所帶來的熱與青澀。
在街上打傘走著,稀散的行人來來往往,沒有誰忽然駐足,沒有誰為擦肩而過的人施舍一點目光,世界以一種微妙的平衡平行運轉(zhuǎn)著。
而他,他是這對平行線的交點。
他沒有帶傘,頂著剛剛買下的書的袋子盲目地奔跑著,低著頭,連路也不看,直直地沖向青苔,再直直地,如雨撲向大地一樣撲向我。
我沒有向后倒下,扶穩(wěn)他的肩膀,他抬起頭,我對上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墨色被月牙白的溫潤包圍,濕亮渾圓,像一顆雨水恰好浸濕了一塊干燥的石灰地,房水是它在干涸之前的濕潤。
觸摸著他衣服的掌心有些發(fā)燙,我向后撤回手,在他的目光下,像水泥地與雨水相遇那樣臉頰發(fā)燙,產(chǎn)出那種相同的,熱與青澀的味道。
“對不起!”他聳著肩,緊張地向我道歉,抬腳繞過我,又朝著我未知的你的目的地出發(fā)。
“沒事。”我只低低地回了一句,而這便是我們的所有交集。
待我再次獨自向前走去,穿過前方一道道白色的光暈,清醒的夢才醒來。
這是我第二次夢見他,這個素昧平生的人,我不知道他的姓名,只在夢里偶爾能看見他的眼睛,他唯一清晰的地方。
我從床上坐起來,掀開悶熱的被子,開燈下床,在房間里轉(zhuǎn)了一圈。
天還沒亮,現(xiàn)在是北京時間晚上十二點整,在第二次夢見這個陌生人后,我因為長時間的深睡腦袋有些疼,摁了摁太陽穴,在黑夜死一般的寂靜里聽見自己的心跳有些瘋狂地響著,我有些心慌,好像有什么東西呼之欲出。
我忽然極致地好奇起這個夢里的陌生人,我回憶起第一次夢見他,夢里也是在那條街上,看手機(jī)時天氣預(yù)報說今天多云,一抬頭,他就背著手站在我面前望著我笑。
“我要離開這里了,”他說,“一定不要來找我了?!?p> 我不能說話,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消失,像風(fēng)吹過一攤細(xì)小的沙堆那樣散開不見,變成融在空氣里的每一滴水汽。
那天的夢醒后,我感到心里很空,卻不知是哪缺了點,打電話和做心理醫(yī)生的好友劉煥之談了一個小時,早上起來就被家里人以我臉色不太好為由帶去了醫(yī)院,等做了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檢查后,我就被送回了家。
大家都急急忙忙地,只有我一個人被這些匆忙圍在在中間,一無所知,像被漩渦吞噬的溺水者。
那天回到家后,我立刻發(fā)現(xiàn)家里和我的心里變得一樣有些空,一樣不知所以然地空在哪,我左右搗鼓著那些不對勁的地方,卻不知道少了什么。
客廳高高釘在墻角上的小臺子放了一尊菩薩,陶瓷的,祂在我家已經(jīng)許多年了,可我記得,以前祂供在外婆的房間里。
木質(zhì)的已經(jīng)有些開裂的茶幾抽屜里很空,放了一把小藏刀,我記得,曾經(jīng)有一些和它剛剛好匹配的東西將它填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像一塊拼圖貼合著另一塊拼圖,那把藏刀曾經(jīng)被一個人開玩笑地用來嚇唬我。
那個人是誰。我不知道。
在記憶里搜尋了一會兒,我依舊沒有找到關(guān)于這個人的歷史記錄。
至今都沒有。
我坐在書桌前,又開始搗鼓這個我認(rèn)為它少了什么的桌子。
書桌罩著一層玻璃板,底下壓著我和家人的照片,最中間的,是我三歲趴在這張書桌上看著奶奶的照片,年代有些久遠(yuǎn),邊邊角角都泛黃,各種各樣的照片零零碎碎鋪了一張桌子,唯獨,唯獨少了一個誰。
我的指尖在各個照片間巡回,玻璃的冰涼試圖讓我更加清醒,可是不論我怎么努力,我都沒辦法打撈沉眠在某個記憶深處已經(jīng)不愿再面見我的那個人。
就像小時候回到家取東西,我總是忘記,拼命回憶不會像電視劇那樣感到頭疼,只慌亂,緊張,自責(zé),不斷拷問自己到底那是什么,是什么。
我不該忘記。我想我不該忘記這個人。
別無他法,我只好向下移動,不停翻著書桌的抽屜,抽屜在我的左手邊,三個,排成一線,第一個里面塞著我小時候?qū)懙淖魑暮鸵郧芭郎较闯鰜淼恼掌诙€放的是爺爺寫著中草藥藥方的草稿紙還有幾把他以前做木工用的螺絲刀,第三個,我拉了拉把手,它紋絲不動地守護(hù)著里面的秘密,第三個抽屜鎖著,粉色的還有些掉漆的密碼鎖敲著木抽屜“啪啪”作響。
密碼被人滑亂了,我蹲下身,干脆坐在地上,大拇指滑動著上面凸出來的數(shù)字輪軸。
“123”不對。
“000”不對。
“456”不對。
還會是什么呢。我用力扯了扯密碼鎖,有些燥起來,我記性什么時候這么不好了?這夜里我所好奇的一切都敗于記憶的缺失下。
我盯著柜子鎖在一起金屬片,沉默了半晌,抬手拿出抽屜里的螺絲刀。
螺絲很容易就擰開了,或許木抽屜也有些脆了,隨著金屬片和螺絲一起掉落出許多木頭碎屑。
我好容易打開這抽屜,拉開它時只聽見什么東西滾動的聲音,一個黑色的鐵質(zhì)圓柱的盒子躺在里面,依舊是密碼鎖,不幸的是,密碼鎖是焊在上面的。
我實在沒轍了,甚至有些崩潰。
螺絲刀被我收回抽屜里,我關(guān)上所有抽屜,倒回床上。
這個黑色的鐵質(zhì)盒子,在密碼鎖的上方貼著一張字條,筆跡有些丑,我認(rèn)出來那是我的字,我高中時期的丑字,那些青澀的筆跡歪歪扭扭地寫著“時光膠囊”,下面還有一行小字。
“十年后,12月26日,我們約定好一起打開它,誰都不準(zhǔn)忘了?!?p> 落款:2018.12.26
我拿過手機(jī),打開鎖屏。
現(xiàn)在是北京時間十二點半,2028年12月26日的第一個半個小時。
我用力握著這個“時光膠囊”,忽然感受到一絲不可思議,呼吸慢慢重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