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雅回到顧宅已是申時，之前那輛馬車停在門口，沒有卸了馬置于車棚，應當是還要送人離開。
她正準備繞至角門進入，遠遠瞧見一眾仆婦簇擁著三人出來。
為首之人是衛(wèi)明珠，她左側(cè)是一位面容和藹的婦人，挽著墮馬髻，頭戴珠釵更顯富態(tài)。
右側(cè)則是馬夫喚之“風姑娘”的人，尚不清楚其來頭。
三人在馬車前說了好一會兒話，衛(wèi)明珠這才依依不舍地將兩人送上馬車，待馬車發(fā)動，她瞬間變了臉色，甩了帕子回府。
小孩兒不見了。
祝雅皺眉，她親眼見到小孩兒上了馬車，而今僅有那兩人離去，說明他被留在了顧宅。
或者是更糟的處境。
風姑娘到底為何會將他帶走，僅僅是因為看不得人間疾苦，善良到隨意碰上個乞兒便想接濟？
這個理由太可笑了，祝雅回憶起她面對春娘的態(tài)度，不得不懷疑她有其他目的。
春娘、風姑娘、衛(wèi)明珠，她們的交集撇不開消雪閣，消雪閣的陣法和那些縊鬼……
剛才金琰說顧宅的縊鬼全部消失了，是被人藏起來了，還是碰到什么更為恐怖的東西魂飛魄散了？
祝雅瘋狂思索著這幾件事的因果關(guān)系，走至角門，剛踏過門檻，突然落入一個沉悶的懷抱。
隨之而來的是纏繞在頸間的粗重呼吸，來人用盡力氣將她困于其中，激動到恨不得揉碎。
祝雅不過是片刻分神，哪曾料想到有人會在這里蹲守她，反應過來的當下膝蓋一彎，直擊而上。
“呃嗯?！币宦晲灪摺?p> 她雙臂未曾用力，對方因為疼痛松了手，祝雅順勢鷹爪般抓住那人的手臂，一拳錘向腹部！
這一拳打得那人退后四五步搖搖欲墜。
“春娘！是我，我是顧樊，咳咳?！鳖櫡p手捂住肚子，俊朗的面容痛苦扭曲，眼角青筋倏地暴起，死死咬住嘴唇慘白一片。
祝雅冷笑，她出手的剎那便意識到他是顧樊了，力道即刻卸下大半，卻故意未曾停手。
“阿兄你沒事吧？”她面露驚慌，急忙將顧樊扶住，自責到險些哭出聲來：“我不知道是你，我以為是哪里來的登徒子，我……”
顧樊在她過來時控制不住往后一縮，根本直不起腰來，嘴上仍強撐道：“我無事。”
他冷汗涔涔，說話斷斷續(xù)續(xù)：“你何時，拳腳功夫，這般好了？”
“我，我不知道，下意識便這樣做了?！?p> “嗯?！彼麛D出一個音節(jié)，整個人劇烈搖晃起來，眼睛漸漸失去焦點。
“阿兄！”祝雅驚呼，將他往一旁的石階上帶，幫助他坐下：“你等著，我這就去找府醫(yī)?！?p> 她松開他起身，剛要邁出一步，顧樊伸手握住她將要離開的手，他虛弱至極有些神志不清。
“春娘，我不想再失去你了?！彼f話如夢囈。
“所有傷害過你的人都會付出代價，我會讓他們付出代價的……呃！”
話說到一半，他雙眼霎時睜圓，滿目呆滯，失去了所有的表情與生機，手從祝雅手上無力落下。
祝雅向他身后看去，勾魂鎖的利爪上有一透明魂魄正在奮力掙扎，鐵鏈延伸，是金焱一貫的冷臉。
他抬眸與祝雅對視：“他太礙事了?！?p> “他陽壽未盡，你這樣做不會出問題嗎？”祝雅探過顧樊鼻翼，已經(jīng)沒有呼吸了。
“不會。”金焱甩動鐵鏈，魂魄瞅準時機慌忙逃出，三魂七魄歸位。
顧樊直挺挺倒在地上，胸腔開始起伏。
“短時間離體對他沒什么影響，幾刻鐘便能清醒過來，你在這里跟他虛與委蛇簡直是浪費時間?！?p> “你很著急？我記得鬼差不用趕著投胎?！弊Ｑ耪砗敏W發(fā)，嘲諷過后不再理會金琰。
她甫一轉(zhuǎn)身，瞥見小簇竹林旁靜靜站著半截人。
不，那不是人。
她飄在半空，血淚自紅色胎記蔓延，劃過臉頰，汩汩流下，染濕原本淺色的丫鬟服飾。
“小姐……”開口如老舊的木軸轉(zhuǎn)動。
“海棠？”祝雅偏頭看向金琰，無聲質(zhì)問。
“我感受不到她。”金焱搖頭。
鬼差和亡魂之間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理論上來講，魂魄離體后鬼差便能自動鎖定它們的方位。
偶有例外，比如消雪閣內(nèi)的困靈陣能夠蒙蔽鬼差的感知，鬼差也不會每天察看具體死了多少人，于是乎鉆了空子。
茶齋內(nèi)的陣法是同樣的道理。
現(xiàn)在的情況是，身為縊鬼的海棠就站在金琰面前，而他卻感受不到她。
海棠此時的模樣很奇怪，她的身體從腰間斷裂，創(chuàng)面崎嶇不平，有肉條懸掛著，像是活生生撕裂開來。
但是不對，祝雅走向海棠，臉色難看。
海棠早就死了，鬼魂沒有血肉，他們只會變得虛弱、混亂，不可能受到如此慘烈的二次創(chuàng)傷。
祝雅第一次覺得事情大大超出她的預料，海棠泥濘的下半身讓她想到了胡屠戶，還是有區(qū)別的，起碼鬼魂不應該……流血啊！
“怎么回事？”她壓抑著莫名的情緒。
“小……嗬……”海棠喉腔堵著什么，半天不能言，她抬手往拱門后指去，遙遙偏上，好像指向了很遠的遠方。
“消雪閣？”祝雅看了眼大致的方位，側(cè)門通向是中央庭院，穿過垂花門則是內(nèi)宅，內(nèi)宅再往西，即是消雪閣。
他們原本也是被困在消雪閣。
海棠緩慢點點頭，嘴角揚起微笑，血水流淌過凹陷的唇縫，轟然碎裂。
她的身體化為一塊一塊，群山崩塌般，消弭。
海棠再次“死亡”。
祝雅佇立原地，眉宇間是化不開的凝重，良久，她雙手合十，閉眼輕聲呢喃：“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她心里清楚海棠不會有來生了，《往生咒》似祝往生，實則慶賀她的解脫。
海棠，恭喜你。
金琰默默站在她身旁，沒有催促，亦沒有出聲打擾。
他盯著海棠消失的地方沉思，當鬼魂擁有軀殼，如何判斷是人還是鬼？
金琰轉(zhuǎn)而看向祝雅，她目前的狀態(tài)正是如此，只是還沒有完全成功。
倘若真有一天，人鬼的特性開始混淆，人將不人，鬼不是鬼，世間輪轉(zhuǎn)法則徹底顛覆，屆時地府不再是臨時停泊的港灣，他又該在哪里找到她？
半晌，祝雅睜開雙眼。
她道：“我同意合作，但我有個條件?！?p> “什么條件？”
“我要無限期合作，持續(xù)到某一方徹底消失?！倍虝旱膭訐u過后，祝雅依舊堅定。
金琰沉默不語，這個條件對他來講百害而無一利，他不會同意。
“那便就此分道揚鑣?！弊Ｑ沤z毫不拖泥帶水，說完直接邁過拱門，朝著消雪閣走去。
“換個條件?！苯痃冀K在祝雅身后一步。
“我只要找出殺害林春娘爹娘的兇手，旁的一切都與我無關(guān)?！弊Ｑ旁阶咴娇欤骸肮聿畲笕耍銘撁靼?，我不需要擔負什么宏大的責任譬如陰陽平衡與天地安危，如果那些人真有本事，反而是我向死的捷徑?！?p> 金琰垂眸，道：“你努力了幾百年尚且沒做到重塑肉身，有人輕輕松松找到了解法，你信嗎？”
“祝雅，這不是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