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悅來客棧燈火輝煌,四角飛檐上懸垂的風鐸在晚風中鈴鈴作響,聲韻悠長。
棲霞踮腳數(shù)著瓦縫里的麻雀:“仇娘子,咱們真得住長安最貴的客棧?這一晚房錢夠買三車茶餅了……”
仇靈雨提著裙裾跨過門檻,優(yōu)雅地給了棲霞一個白眼:“本姑娘連夜市糖人都要叫人來府上現(xiàn)做,難不成你讓我睡大通鋪?”
她瞥了眼棲霞磨毛的袖口,“放心,房錢從你月銀里扣?!?p> “可你還沒給我發(fā)過月銀??!”
“所以現(xiàn)在你是負資產(chǎn)?!背痨`雨捻著掌柜遞來的房牌,“天字一號房歸我,地字號柴房歸你。”
棲霞抱著包袱悲憤道:“那,你承諾過的十貫錢呢?”
仇靈雨甜美一笑:“我說過,你能解了我的姻緣就給,現(xiàn)在你出的那個什么隱于市的主意得不得行,還未可知呢。”
說完,她帶著小凡施施然向天字一號房走去。
棲霞恨恨走向柴房,心道,如果自己的八貫錢還在,怎么會淪落到如此境地!
沉思間,忽覺柴房聲音嘈雜,像是有人在爭吵。
棲霞正好走到門口,聽見一個尖細的聲音喊道:“你這人,看著老實,居然敢偷我錢袋!今天不把錢還我,這事沒完!”
一個“偷”字,直接戳到棲霞的肺管子,她想著自己的八貫錢,管閑事的勇氣瞬間集結。一把推開門,大聲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哪來的小偷!”
只見一顆熟悉的光頭從床架后探出來,有人在背后踢了他一腳,他唉喲一聲,就地滾了三滾,正好滾到棲霞腳邊。
“冤枉!小的沒偷!”光頭男子大聲辯解。
“還敢撒謊!”兩聲怒喝同時響起,一聲出自正在追打的男子,另一個,自然便是棲霞了。
光頭男詫異抬頭,只見灰撲撲的少年怒目圓睜,一雙眼睛在暮色中異常明亮。
大方一哆嗦,心虛地垂下頭去。追打他的男子不依不饒,撲上來撕扯:“一不小心就著了你的道兒!快把錢袋還來!”
棲霞用目光惡狠狠剜著大方。
大方眼珠子骨碌碌轉(zhuǎn)幾轉(zhuǎn),立刻換上一副笑臉:“哎呀,這不是盧小兄弟嘛!真是冤家路窄……不對不對,真是緣分天定吶,又遇上了!”
棲霞沒心思跟他套近乎,一個箭步?jīng)_上前,揪住他的衣領怒喝:“好你個大方,說,把我的八貫錢藏哪兒去了?”
大方被揪得喘不過氣,雙手拼命揮舞著:“饒命啊!那些錢我沒花,還留著呢!”說著,他從懷里掏出皺巴巴的憑證,遞給棲霞。
棲霞一把奪過憑證,確認是自己的東西后,這才松開手,沒好氣說:“算你有心!要不是看你還留著憑證的份上,我非把你送官不可!”
大方苦著臉說:“這錢不是我不想取,實在是柜坊太狡猾!伙計問我錢主人叫什么名字,取款口令是什么,我哪知道啊!”
棲霞感覺胸口中了一拳:“倒是我高看你了!”
旁邊被偷錢袋的人不樂意了:“哎,這位小哥,你們能不能晚點敘舊,他偷了我的錢袋還沒說清楚呢!”
棲霞這才想起還有旁人,臉色一肅:“大方,快把錢拿出來!”
大方一副快哭的樣子,從懷里掏出幾個銅板,遞給那人:“大哥,就剩這些了,之前拿的都花光了……您大人有大量,饒了我這一次?!?p> 那人托著那幾個銅板,氣不打一處來:“你打發(fā)叫花子呢!”說著,就要動手。
棲霞趕緊攔住那人:“大哥,您消消氣。這樣吧,我讓他做工抵債,等賺了錢肯定還您,還給您利錢。您留個地址行不?”
也只能這樣了,那人哼了一聲,收下銅板走了。
大方撇著嘴氣鼓鼓道:“盧兄弟,你怎么就答應讓我做工抵債了?要我說,做工是不可能做工的,這輩子都不可能做工的。”
棲霞無奈地盯著他,順口念了一句:“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凈其意,是諸佛教。”
這是棲霞在山中修行時,常念的《法句經(jīng)》中的佛偈,意在勸人止惡行善。
佛經(jīng)念出口,棲霞正懊惱自己依然改不了舊日習慣,沒曾想大方竟然“撲通”一聲雙膝跪地,過了一瞬又改為盤腿而坐,雙手合十,嘴里念起經(jīng)來。
棲霞被大方的一番動作驚得目瞪口呆,等他念完一段,才試探地問:“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大方苦笑一聲,伸手抹去眼角的一點濕潤:“你剛才對我念的那句佛經(jīng),讓我想起把我?guī)Т蟮睦虾蜕辛??!?p> 棲霞就著柴房透出的一點燈火,看見他眼里滿是落寞,仿佛一下子變了個人。
“我本是被人遺棄在路邊的嬰兒,被牛頭寺里一個老和尚撿回去養(yǎng),就這么順理成章當了和尚?!贝蠓綈瀽灥卣f,“老和尚又老又丑又殘,在寺廟里也只是勉強容身,混口粥吃罷了。他撿了我這么個累贅回去,我們爺倆一起被寺里不待見?!?p> “老和尚不懂帶孩子,身子又不好,我從小就無法無天,只是一味淘氣。寺里其他師傅經(jīng)常拎著我找老和尚告狀,他無法,就對著我念佛經(jīng),希望能教化我,可惜,我是個壞坯子,教化不好的?!闭f到此時,大方的眼里隱隱有波光閃動。
棲霞沒接話,一瞬間她也想起了自己的師父。當初下山時,她的夢想是什么?
——在長安站穩(wěn)腳跟,再把師父接來長安,令他安度晚年,衣食無憂。
可現(xiàn)在她顛沛流離,三餐不繼,受盡白眼。她能做到嗎?
那邊大方的傾訴欲上來了,還在繼續(xù)說:“后來,朝廷下了限佛令,把牛頭寺的僧人都趕了出來,別人都想辦法投親靠友,只有我們爺倆無處可去。我就靠小偷小摸度日,但沒用,一場風寒他就斷氣了,就死在那個崇仁坊的破廟里?!?p> 二人都沉默了,誰也不說話。柴房里的燭火在風中搖曳,襯得二人地上的影子忽明忽暗。
“別偷了,到我的茶肆做工還債吧,我給你一個月三百文?!睏悸氏却蚱瞥聊?,清清嗓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