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來年春

　　次年，杏園宴剛過，少年英姿的探花使打馬游遍京城各園的熱鬧景象猶在眼前，忽然一道急報傳入皇宮。

　　瑞王聯(lián)合南疆謀反，往來密信被截。瑞王親信經(jīng)嚴(yán)刑拷打后招供了一長串名單，朝中重臣牽連甚廣，其中便有祁溪的父親。

　　此事原沒什么根據(jù)，可刑部恰巧有位官員與祁父有過節(jié)，抓住機會蓄意報復(fù)，借成帝名義扣著體弱多病的祁父在牢房里卻不審問，故意讓他吃苦頭。

　　“聽說了么，定國公被下獄了。”

　　午膳后，陳照夜剛替貴妃插好一瓶芍藥，毛尖忽然跑進(jìn)來，滿臉的不可置信。

　　“定國公？怎會?！彼嘤X得驚奇，“陛下不是挺信賴祁家的？”

　　“老定國公忠義自不必說，可那已經(jīng)是幾輩人之前的事了，人心易變，陛下顧忌也有道理，聽說祁小公子幾次求見陛下都被拒絕了……”貴妃斜倚在塌上，懶懶地繡著一枚紫色龍紋香囊，“好在如今只是下獄，還不算定罪。陛下晚些時候要來，你們可千萬別提這件事?！?p>　　“奴婢省得?！北娙藨?yīng)道。

　　成帝喜愛貴妃親手蒸的鮮花糕，宮里的鮮花用完了，陳照夜準(zhǔn)備再去御花園采一些。

　　熏風(fēng)怡人，鳥鳴清脆。

　　皇宮的美景并不會因為邊疆動蕩而減去半分，杏花疏影里，有年輕漂亮的宮女三三兩兩沿著小道穿梭而過，見到陳照夜后，紛紛笑著跟她打招呼。

　　“見過陳姑姑?！碧壹t色衣衫的小宮女開口提醒她，“您、您別朝那邊走，繞個道?！?p>　　“怎么了？”

　　“方才四殿下與大殿下吵起來了，為著什么奴婢倒沒聽清楚，好像是……是為了定國公?！?p>　　涉及到四皇子李允堂，她便不得不去瞧瞧了。

　　陳照夜挎著竹籃，透過低垂的柳條，依稀能望見湖對岸鵝卵石小路上有兩道人影。

　　是四皇子與祁溪。倒沒看見大皇子。

　　隔得太遠(yuǎn)，她聽不見兩人說了什么。只見李允堂忽然拂袖，怒氣沖沖地走了，祁溪背影倔強，一掀袍角，朝李允堂離開的方向跪了下去。

　　“殿下，出了什么事？”

　　陳照夜繞過湖泊，堵住滿臉慍怒的李允堂。

　　“是陳姑姑啊?！彼幕首优c貴妃并不親，勉強肯給陳照夜幾分面子，“母妃近來可好？”

　　“娘娘很好，也惦記殿下?！彼龁柕?，“發(fā)生什么了，怎么臉色這樣難看？”

　　“沒什么?！崩钤侍貌挥嗾f，“姑姑想必也聽說定國公的事了，父皇的旨意，憑誰去說情都沒有用，還容易引火燒身。橫豎也就是多關(guān)幾日，可偏偏有人非要強人所難……”

　　她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涉及到謀逆這種事，哪里有人愿意開口。

　　午后日頭愈發(fā)毒辣，貴族少年瓷白如玉的膚色漸漸被曬紅，細(xì)密的汗水順著他的額角躺下來。春日衣衫單薄，那鵝卵石又冷又硬，跪得久了，膝蓋處陣陣鉆心的疼。

　　少年漂亮的眼睛沒了往日的靈動神采，變?yōu)樗酪话愕募澎o。

　　他不明白，為何就是這樣一樁見怪不怪的、歷朝歷代都會發(fā)生的謀反案，就能讓得曾祖父聲名庇護(hù)多年的祁家一夕間如大樹傾倒，平日里與他交好的朋友為何再不登門，只傳來書信算是安撫勸慰。

　　一個時辰過去了。

　　四周空寂。宮人都默契地避開這里。

　　父親被下獄，偌大的祁府只剩下他和年幼的妹妹，祁溪勉力主持，已經(jīng)連續(xù)幾日沒有好好吃過東西。

　　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要跪多久，視線逐漸模糊，身體即將歪倒之時，有人從上方伸來一只手他扶住。

　　清風(fēng)拂面，在那片朦朧的光線里，他看見了一雙很美的眼睛，形似柳葉，清淡秀雅，眼神寧靜如水。

　　他像置身沙海中的旅人，于漫漫黃沙中驟然望見一汪清泉。

　　女子約莫二十出頭，作宮婢打扮，可繁復(fù)的衣料圖紋與髻上名貴的朱釵昭示著她的身份并不一般。

　　“還能堅持么？”他聽見她問。

　　祁溪比她高出不少，陳照夜需用些力氣才能撐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少年身上散發(fā)著清淺的杜若香，幾撮毛絨絨的碎發(fā)碰到了她的脖頸。

　　“嗯。”聲音帶著軟綿綿的鼻音。

　　陳照夜替他擦掉汗水，從隨身小囊里取了一粒人參丸塞到他口中。

　　“祁公子且再等等?！?p>　　陌生宮女丟下這句話就走了。

　　祁溪強撐身體，決定再跪下去——連四皇子都不愿意的事，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毫無由來地相信這名與他素昧平生的宮女肯幫忙。

　　他繼續(xù)跪著，等著，直至暮色四合，風(fēng)中的炎熱再度被涼意取代，逐漸灰暗下去的天色里，忽而搖曳起兩排金紅色的宮燈。

　　由四名宮人引路，與貴妃娘娘緩步走來的，正是成帝。

　　“好端端的，怎么跪在這里？”俗話說見面三分情，成帝本就疼愛祁溪，見他原本飽滿的臉頰瘦下去一圈，不禁心疼，“是被太傅責(zé)罰了？快快起來?！?p>　　“陛下！”倔強的少年仰起臉，卻不肯動。

　　陳照夜站在貴妃身后，看著祁溪嗓音沙啞地替父申辯，思路清晰，有理有據(jù)。成帝緊鎖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來，嘆了口氣。

　　“好孩子，你受委屈了。朕會再令人好好查一查的?！?p>　　后面的事情便順理成章。有成帝一句話，刑部尚書不敢怠慢，很快查出是有人栽贓陷害。定國公被放回，成帝還特意請?zhí)t(yī)去祁府醫(yī)治。

　　“跪下！”

　　當(dāng)夜，從未對她說過重話的宣貴妃破天荒令她罰跪中庭，任誰求情都沒有用。

　　“姑姑，姑姑，您到底是犯了什么錯？”毛尖心疼地?fù)u晃她的胳膊，“娘娘一向最疼您了，您快去跟她說幾句軟話呀！”

　　“不必。”她搖頭，“是我一時沖動，險些給娘娘招來麻煩，以后再不會了?！?p>　　她這顆被宮闈生活打磨得圓滑堅硬的心本不該再受到任何情緒的干擾，她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促使她甘愿冒那樣大的風(fēng)險，去幫助一位毫無牽扯的陌生人。

　　再不能這樣了，她心想，以后若遇到祁小公子，得避開。

　　可種子落進(jìn)地里，已經(jīng)生根發(fā)芽。

　　祁小公子打聽到她的名字，開始往青蕪宮里送信。

　　她刻意回避，熱心的白毫卻替她把信都攢下來，好好地收在一只精致的嵌綠松石小鐵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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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陳照夜從床榻下翻出那只銹跡斑斑的小鐵盒，里面的信箋由于歷時已久，紙張已經(jīng)泛黃。

　　明日就是衛(wèi)茉遷宮的日子。

　　她有點糾結(jié)，要不要把這東西繼續(xù)帶著。最保險是燒掉，可這是她唯一剩下的、與過往有關(guān)的東西了。

　　“咚咚咚?！?p>　　有人敲門。她連忙將鐵盒塞到床下。

　　“是你啊，可想清楚了？”陳照夜側(cè)過身，讓外面的陳碧珠進(jìn)來。

　　陳碧珠今夜出人意料的沉默。她看看陳照夜，又咬咬嘴唇，憋了半天才開口道：“阿姐，我不跟你去了?！?p>　　“你要留在姜嬪這里？”

　　“是?！标惐讨榇诡^喪氣，余光瞥向姐姐，希望她能主動挽留。

　　“也好?！标愓找棺鹬厮臎Q定，“你想清楚就行。”

　　陳碧珠的眼神一瞬間黯淡下去。她緩慢地回想起今天下午母親探望自己時，嚴(yán)詞厲色警告過她的話：

　　“跟她交好？我看你是豬油蒙了心！你該不會忘記她娘是怎么死的？她輕飄飄幾句推說失憶就唬住了你，這時候扮演起姐妹情深來了？”

　　“蠢東西，你是想等她翅膀硬了，再送為娘去蹲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