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回了趟家,剛進門,媽媽一改往日的和善,厲聲吼道:“給我跪下!”
她當(dāng)場怔住,不解地問“媽,您咋了?剛回來就讓我跪下!”
“你真的當(dāng)你媽是傻子,好糊弄嗎?我還沒老,耳聰目明著呢!老實告訴我,那天夜里是誰把你帶出了學(xué)校?夜里又住在哪里?”
“媽,事情都過去了,您還提它干什么呢?”她試圖趕緊把此事翻篇。
“別以為你不說我就不知道!是不是三年前來過咱家的那個娃兒?”
天啊,這是個什么狀況呢!她心虛得低下了頭,不敢與母親對視。知女莫若母,不擅長說謊的她,一旦沉默或無語就是被人擊中了要害。
“你這樣大的一個人,讓我說你什么好呢?你咋就這樣不害臊呢?他正上學(xué)的不好好學(xué)習(xí),大半夜的去找你干什么?都老大不小的人了,也不知道避嫌,我這張老臉都沒地方放!”
“媽,我們又沒有做什么過分的事兒,你大驚小怪的干什么?”
“孤男寡女夜里在一起,還不過分嗎?那你說,啥才是過分?”
她盯著女兒看了一會兒,又繼續(xù)說起來:“這要是在過去,你就丟人丟得沒人敢要你了,一個姑娘家的名聲壞了,誰還愿意娶你!”
“現(xiàn)在又不是過去!”她小聲嘟囔著。
見女兒執(zhí)迷不悟,母親又厲聲道:“跪下清醒清醒去!”
清揚張口還要說什么,被母親的訓(xùn)話打斷了:“這個娃我壓根兒就沒看中,人看著還行,怪勤快、機靈的,你知道他家里什么狀況嗎?咱們這兒好歹離路邊近,他們住在山溝溝里,比你外婆家還偏僻呢?出路在哪里?我辛辛苦苦供你讀了這么多年的書,就是想讓你將來有個好的前途,最起碼嫁個好的人家,一輩子吃穿不愁,不用像你爹俺倆一樣吃苦受累一輩子還過不上好日子!我受過的苦怎么忍心讓你再去經(jīng)歷呢?”
“媽,你啥時候這樣嫌貧愛富了,再說,咱家經(jīng)濟條件也不好,你難道連自己也瞧不起了嗎?什么叫‘受苦’,和自己不喜歡的人在一起能幸福嗎?我認為,陪自己喜歡的人一起受苦,共同創(chuàng)造美好的生活根本不叫‘受苦’!媽,你是沒看中人家的家庭條件吧!我以后嫁的是人,不是物質(zhì)……”
“啪”的一聲打斷了她沒有說完的話,清揚猝不及防實實在在地挨了這一巴掌,頓時淚光閃閃,捂著臉,抬頭對上母親的眼睛,“媽,你為啥子打我?”
“打的就是你,不知羞恥,還執(zhí)迷不悟,真是白養(yǎng)了你!以后要讓我知道你們還有聯(lián)系,你看我咋收拾你!”
“你不就是會打人嗎?我怕挨打嗎?家里啥時候成‘一言堂’了,話都不讓說,你說的不一定都是對的!”
“你這個不孝的東西,今天不打你,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敢頂撞我,忤逆我!給我跪下!”
“就是不跪,我沒錯!”宋清揚的拗勁上來了。
“啪,啪,啪……”這個暴怒的母親對著女兒大打出手,不一會兒,清揚白皙的臉頰已印上了指印,可她只有躲避的份兒。
突然,她給媽媽跪下了:“媽,您別打我了,我都這么大了,您讓我咋出去見人呢?我還上學(xué)不上學(xué)了!”
這時,眼前的女兒頭發(fā)散亂,嘴角有血流出,兩側(cè)的面頰已腫脹起來,且條條指印觸目驚心。
看到女兒跪在自己面前,又是這般的狼狽,宋母突然蹲下來抱住女兒大哭了起來:“反正我不想眼睜睜看著你往火炕里跳啊……”
“媽,什么是火炕?您沒聽說過‘娶妻娶德不娶色,嫁人嫁心不嫁財’嗎?他真的很好的一個人!他家是他家,他是他,我在乎的人是他就行……”
“一個姑娘家說這話不害臊嗎?你才多大,什么嫁不嫁人的!你以后少和他來往,信也不要寫了!咱們家不寬裕,一直支持你們姐弟幾個讀書,為的是什么,你不知道嗎?別傻了,別聽他說幾句甜言蜜語就不知道東南西北了……”
“我們都是學(xué)生,都沒有往婚嫁方面去想,他更沒有提起過,我們之間只是日常的關(guān)心和愛護,還有學(xué)習(xí)上的互相鼓勵,您以后大可放心,我們是不會做什么出格的事兒的!您以后也別試圖給我洗腦,我心中自然有我自己的想法和判斷,您也不能在我這兒說他不好!”
“唉,你這個傻閨女啊,感情能當(dāng)飯吃嗎?當(dāng)你為吃飯、穿衣憂愁的時候,還能兩個人坐在家里空囗說感情嗎?媽是過來人,不想看著你吃苦?。 ?p> “以后我又不指望誰養(yǎng)著我,我會為自己負責(zé)的,自己想要什么樣的生活,那就自己努力奮斗好了!靠誰都不如靠自己!”
“姑娘家爭強好勝干什么,那照你這樣說,你就不用嫁人了!你,不適合傳統(tǒng)的家庭……”
“什么叫家?我認為:相愛的人在一起才會開心,最起碼是不討厭。如果兩個人彼此都看不慣對方,即便家里再有錢,思想上不能夠溝通,遇事不愿意互相包容、互相體諒,家里爭吵不斷或者冰冷沒有溫度,你說他們還能夠幸福嗎?媽,您和我爹在一起難道不幸福嗎?”
母親震驚地望著女兒,想不到女兒,真的有自己的道理。沒錯,貧賤夫妻百事哀,沒有錢日子不好過,但如果是窮得只剩下了錢,日子又能好過到哪里去!
“以后你得一心努力學(xué)習(xí),不要分心,過了年就該實習(xí)了,接著就要畢業(yè)分配了,還不知道能分到哪里去?這個關(guān)緊得很?!?p> “媽,我知道。”
她轉(zhuǎn)身進了自己的房間,關(guān)了門,拿出鏡子,仔細看著這張剛被虐待過的臉,各種復(fù)雜的情緒都在心中翻滾著、奔涌著……
突然,三年前的那個夏天,在那個山間的林蔭小道上,子玨打她的那一幕又從記憶中蹦了出來,她的心沒來由地疼痛了起來。他的神情、他的動作,還有他說的每一句話仍清晰如昨,特別是他的眼神更讓人難忘。
她望著自己面前這張被母親肆虐過的臉龐,心中喃喃道:“子玨,你還記得我們曾經(jīng)彼此的承諾嗎?你會在學(xué)成之后來我家提親嗎?我會懷揣著這個美夢在家里等著你呢!”
一想到即將面臨的畢業(yè)分配問題,她又忐忑不安起來。自己的明天會在哪里呢?子玨也快畢業(yè)了,他又會怎樣規(guī)劃他的未來呢?這幾年兩個人沒怎么見面,他會不會和另外的女孩子來往密切呢?
……
另一邊,馬子玨同樣也沉浸在對往事的追憶之中:
記得那是一個冬天的傍晚,有一位同學(xué)拿著他的信走了過來,打趣道:“看,如約而至,是夢中女孩寫給你的情書吧!”
他接過信,道了聲謝,便低頭拆起了信。見那同學(xué)仍站在原地看著自己,沖他說道:“你咋還不走?別打擾我讀信!去去去,哪兒涼快呆哪兒去!”
“哈哈哈,真的被我說中了吧!是不是真的是女朋友寫的,怕我看到,才急著攆我走的!看你猴急的那樣,不是才怪!原本以為我們玨哥一心求學(xué),不近女色,想不到早就開始了異地戀,隱藏的挺好的??!什么時候吃喜糖啊……”
“你咋這樣煩人呢,我想清靜一會兒,你快點走吧!”
“好,好,我走,識時務(wù)者為俊杰,我就不打擾你讀信了。”說完,就沒了蹤影。
“子玨:
見信如晤!我每天都在對你的思念中度過,坐也思君,行也思君。
為了讓自己忙碌起來,我除了勤奮學(xué)習(xí),課余時間都把自己泡在學(xué)校的圖書館里,古今中外的各種小說,我是來者不拒,希望這樣可以緩解對你的思念之情。
告訴你個好消息,我在上周的期末模擬考試中,取得了總評班級第五名的好成績,你應(yīng)該也為我感到高興吧!你呢?最近在學(xué)校生活得怎么樣?學(xué)習(xí)上是個什么情況?和同學(xué)間相處得開心嗎?你的身邊還有什么典型的事情?記得下次來信,定要詳細地說給我聽。
還有一件事,埋在我心底兩年多了,我好多次都想和你說,但每次話到嘴邊我都無法啟齒。這么多年了你一直陪著我不離不棄,快樂著我的快樂,悲傷著我的悲傷。我們雖然不在彼此的身邊,但我們都住進了彼此的心里面。眼看再有半年我們就要畢業(yè)了,我們即將面臨就業(yè)的問題,我們也會認真地思考我們今后的生活問題和人生走向。我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坦誠地告訴你!無論你是什么態(tài)度,我都不會怨你。
剛?cè)雽W(xué)一個星期左右,學(xué)校把縣醫(yī)院的醫(yī)生們都請進了學(xué)校,對所有新入學(xué)的一年級新生進行了全面的體檢。地點設(shè)在學(xué)校的餐廳旁,部分項目在室外,還有一些在室內(nèi)(餐廳右邊騰出來了五六間房子作為室內(nèi)檢查的場所)。醫(yī)生們把各項體檢的設(shè)備也都搬了進來。檢查時由班主任帶著挨班分男女生進行。
其中有一項乳腺紅外線的檢查,我感覺那個男醫(yī)生是在非禮我。我當(dāng)時非常奇怪,這些女生當(dāng)時大多都是十五六歲的年紀,這樣的私密部位的檢查怎么讓個男醫(yī)生來做,難道這個科室就沒有女醫(yī)生了嗎?本來在陌生人面前裸露這個部位就很尷尬,何況是個男的,且還用手觸摸那個地方,我恨不得鉆進地縫里去。
我不知道別的女生的檢查是怎樣做的,但我覺得自己已受到了很大的侮辱!女孩子的身體是多么的珍貴,豈是別人隨便可以看到、隨便可以觸碰的,有些地方醫(yī)生也不行!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感覺自己已經(jīng)不再純潔,很對不起你!
子玨,你知道了這個秘密,會不會就此疏遠我呢?今天告訴你這個,我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各種后果我都想到了,無論怎樣,我都會接受的!……
最后,我不得不囑咐你,一定得照顧好你自己,按時吃飯,夜里不要熬夜,天冷莫忘多添衣!無論今后你我身在何處,我都會牽掛著你!好男兒志在四方,千萬不要被兒女情長縛住了手腳!
子玨,你若安好,我便是晴天!
海欣
1999年12月25日
讀完了書信,馬子玨的內(nèi)心有不解、有悲痛、有憤怒,還有憂傷,根本就平靜不下來,可突然又轉(zhuǎn)念一想:入學(xué)沒多久發(fā)生的事情,她為什么快畢業(yè)了才和我說呢?
馬上就放寒假了,寒假后學(xué)校就會安排實習(xí)了。等實習(xí)結(jié)束回校,再上兩個月的課,就該畢業(yè)考試了。畢業(yè)后,何去何從,還真的是個未知數(shù)!眼下,自己的父親有病,花了那么多的錢仍不見好轉(zhuǎn),家中狀況已舉步維艱,自己又該怎么辦呢?要不要把父親染病的消息告訴海欣呢?
最后他決定,先別說家里的事,先安撫好她的情緒再說。她能把這樣的事情和自己傾訴,首先是出于信任。雖然已成過去,無論她有沒有心理陰影,自己都得成為她的依靠,站在她的角度為她想一想。當(dāng)天夜里他就寫好了回信,第二天上午放學(xué)他就把信寄了出去。
他多么希望她別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能夠真正的開心起來!他告訴她,自己并不介意,他在乎的是她心靈的純潔,讓她別有心理負擔(dān),其實他的心里也不好受。
宋清揚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成眠,索性起來倒杯水喝,又躺回了床上。想強迫自己入睡,可一閉上眼睛,又想起了與他有關(guān)的事情:
那是2000年元旦假期剛過,她一返校就收到了馬子玨寄來的書信,從信封上落滿灰塵的樣子看,書信應(yīng)該在校收發(fā)室放有幾天了,她滿心喜悅又迫不及待地拆開來看。
那字里行間流露出的關(guān)切之情溫暖著她脆弱的心靈,撫慰著她的每一根神經(jīng),字字句句皆是男兒的無限柔情,那樣的純粹、那樣的真摯!
讀完信,她竊喜:看來,他在意的是我的感受和我本人的身體健康以及心情,其它的他并沒有放在心上??赏蝗挥钟行澣蝗羰?,如果他真的把我當(dāng)成女朋友看待,這種事他又怎會不介意呢?難道他只是把我當(dāng)成普通的朋友了嗎?應(yīng)該不會吧!這么多年頻繁的書信交流,要是沒有深情在里面,誰又能做到從不間斷呢?
清揚再也無法入睡,任憑自己的思緒不著邊際地隨意飄飛:
師范畢業(yè)考試前夕,她收到了他最后的一封來信,愁情別緒在散發(fā)著清香的筆墨中彌漫開來。
他提到了他的父親病得很重,說家里已一團糟,他得回家收拾殘局了,說不想讓她卷入到這樣的生活中來。還說,學(xué)校馬上就要放暑假了,讓她不用給他寫回信了,就算信寄過去他也不一定能收到。
最后,好像又附上了陸游的《釵頭鳳》以及唐婉的和詞……
這么多年的戀情早已深入骨髓,既然伯父病重,她理應(yīng)前去探望。記得一畢業(yè)回家,她就對父母坦白了兩個人之間的事兒,結(jié)果遭到了強烈的反對。她試圖做通父母的工作前去探望,至少可以見子玨一面。誰知不但無果,卻直接被父母軟禁在了家里,想偷跑出去都沒有了可能,她只能在心里干惦記。人,出不了家門;信,也寄不出去。清揚真的是欲哭無淚!
八月份突然傳來了本屆師范學(xué)生暫時不予分配的消息(縣域內(nèi)連續(xù)兩屆的師資生已致使教師隊伍人員飽和,導(dǎo)致這屆正規(guī)師范生的分配被擱置),她這才恢復(fù)了自由,但工作已沒有了著落,她自然沒有了去他家見他的心情。
幾番周折,清揚被本縣的縣直幼兒園聘為代課老師。有地方去總比沒地兒去強,最起碼可以先鍛煉自己,也能養(yǎng)活自己,不用花家里的錢了。
一年后,她以公務(wù)員考錄的方式正式入編了教師隊伍,被分配回家鄉(xiāng)田關(guān)任教。在小舅的幫助下,直接分到了田關(guān)中心小學(xué),與田關(guān)中心校(當(dāng)時叫教辦室,每個鄉(xiāng)鎮(zhèn)設(shè)一個)僅一墻之隔。
記得開學(xué)沒多久,有一天上午放學(xué)后,她去教辦室的伙房吃飯。剛出來學(xué)校大門,驀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馬子玨,她按捺著自己內(nèi)心的激動,走上前去與他搭話。
幾句寒暄過后,她開始認真地打量起他來。他顯得很激動,雙手在微微顫抖,一只手向她伸來,剛伸一半?yún)s迅速地縮了回去。右臉頰上沾了一些面粉,他是來田關(guān)街磨面的。一路往上,最后對上了他的眼睛,兩人都沒有躲閃。她看到了他眸光之中滿含著的情意,他的眼睛又黑又亮,里面還有化不開的柔情。
此時此刻,她很想撲進他的懷中,向他傾訴自己多年以來的思念之情,可一想到這是在單位門口,又是在大街上,她只得把自己的沖動按捺回去。見他直愣愣地盯著自己看,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好像也沒有繼續(xù)說話的打算,她便匆匆與他話別。
在她轉(zhuǎn)身前行的那個瞬間,她仿佛感受到了他那黏在她身上的無奈又不舍的目光。她加快步伐,迅速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之外……
待盛好飯,她一個人坐在了沒人打擾的角落里。剛一低頭,兩行清淚便順勢而下。
其實,她真的想和他一起吃飯啊,不遠處的子玨還空著肚子呢!不知道啥時候面粉能磨好,然后他還得把面粉拿回家,那吃飯得等到何時呢?突然,她的心開始疼了起來,淚仍舊默默地流著,止也止不住……
這一夜,清揚一直都沒有真正的深睡過。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也不知道是怎樣睡著的,等她醒來,已是上午八點多了。她的頭痛得厲害,眼底是成片的淤青,眼睛也有些紅腫,黑眼圈濃得很。
她起身在冰箱里隨便找了點東西吃下,又躺在了床上,她想再補一覺。
馬子玨坐了一夜一天的火車,想了一路的往事,身心疲憊至極。待火車到站,他才從回憶中醒來。走下車,他還不忘給清揚發(fā)了一個位置定位,緊接著又附上了一句話:“已到深圳,勿念!”
宋清揚收到后,看了半晌,編輯了幾個字:“平安就好!”在按下發(fā)送鍵的那一刻她卻突然猶豫了:我這是在做什么呢?何必多此一舉呢?隨即又把它刪除了。
那一邊的馬子玨盯著手機看了半天,不見她有任何的回音,不由得深深地嘆了口氣,隨即大步地向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