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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鏡頭

chapter3 媽媽

春日鏡頭 欲壑難甜 3205 2024-10-12 19:46:00

  放學前的最后一節(jié)課是自習,這個方格空間里充斥著密密麻麻翻動書頁和按動筆芯的聲音,時不時會傳來窸窸窣窣的笑聲。正值初秋,天氣還帶著殘夏的余熱,晚風穿堂而過吹起白紗似得窗簾,我撐著頭看向窗外,橘色的天際已經(jīng)被大片暗藍色綢緞遮住,黑色的樹影不安地躁動,仿佛一個個掙扎的靈魂。

  “把窗戶全部打開,涼快些?!蓖劳蝗徽f。

  我愣了幾秒,伸手將半開的玻璃窗全部打。,一陣積蓄已久的風猛然打在我臉上,緊閉的練習本嘩啦啦地躍動起來,直到風停了,它又慢慢地想要回到原狀,最終卻固執(zhí)地停留在第一頁。里面夾著一張黃色紙條,上面瀟灑地寫著三個大字:趙禹晉。

  “初樂,快走!一會兒公交就走咯!”

  我將練習本迅速關上,轉頭看向門口的長發(fā)女生,她胸前的銘牌在光線的照射下閃閃發(fā)光,上面寫著:方依依。

  稀稀拉拉的學生說說笑笑擠進出校的人群,清冷的月光落在他們的臉上,融進黝黑的柏油路里。

  “哇!今天的人真多??!”依依努力踮著腳說。

  “別看了,再不走,一會兒人更多?!?p>  說話的女生是依依同班的好友,名叫游思。

  “對哦對哦,我都忘了,今天我們提前放學,和高一的撞時間了。”依依傻乎乎地笑著繼續(xù)說:“我今天必須搶上第一班公交,回家美美收拾行李。”

  游思兩道野生眉微微聚攏,表示不理解,“一個秋令營還需要收拾行李?帶點洗漱用品不就行了?”她轉頭看向我,“你說是吧,初樂?”

  我沒搭腔,只是笑了笑,兩頭也就不拉我當裁判了。

  ……

  一路上兩人基本都在拌嘴,可謂是一對歡喜冤家,我時不時笑著附和一下。我和依依從小一起長大,一起考進這所高中,如今也下定決心要考同一所大學。我總是會在失眠的深夜里慶幸身邊有她,否則我這單調灰暗的一生又將怎么走下去呢?

  平常三個年級都是錯峰放學,今天高二提前放學門口的人就顯得格外的多,擠出狹窄的小門再走大約一百米就是公交站牌了。其實就距離來說,我家離學校并不遠,但白天倒還好,一到晚上那些錯綜復雜的小巷里就會聚集各種各樣的人,總是有些讓人害怕。

  公交車接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學生,公交站牌前的人卻始終不見少,依依不耐煩地嘟起嘴抱怨:“我的天吶,這要排到什么時候去啊?”

  “可不是么,今天時間還早,要不...我們先去旁邊的步行街玩玩?”游思立馬提議。

  “步行街?還是算了吧,我媽不讓我去?!?p>  “你不跟你媽說不就行了?再說了我們就去逛逛,耽誤不了多少時間?!庇嗡祭^續(xù)說,隨后又看了我一眼,“是吧?初樂?”

  我喜靜,不愛人多熱鬧的街區(qū),對這個想法并不抱贊同意見。

  從小到大只要和依依一起,任何事情都是我來拿主意。她就像是被我用玻璃瓶裝起來的蝴蝶,跟隨我的意志扇動翅膀,可總有一天她是要飛出去的。對于依依而言,越是沒接觸過的事物,她就越是想要嘗一嘗禁果,她可憐巴巴地看向我,“初樂,可以嗎?”

  “這...還是別去了,下一趟車應該快了。”我說。

  “我饞步行街的烤串好久了,聽說還新開了一家麻辣燙,依依,要不我倆去?”

  依依一聽吃的就走不動路,從小就這樣,我想大概率是說不動她了。

  “初樂,我們三個人一起去嘛!”

  她拉著我的雙肩包肩帶撒嬌,知道這樣百試百靈,可那天我身心俱疲,第一次拒絕她的請求。

  我隨著人潮擠上公交車,顛簸的車身在密密麻麻的笑聲、說話聲中搖晃,直到走到家門口前,我還覺得暈眩。

  打開門,我把鑰匙扔在紅木的老鞋柜上,在我不曾注意的日子里,它又添了一道細痕。

  “媽,我回來了?!?p>  沒人應答,我走上二樓,發(fā)現(xiàn)房間門虛虛掩著,燈沒開。

  多年之后,我再次回到江城,回到這棟老房子里來到這扇門前,試圖想象那一夜媽媽獨坐在黑暗里的心情。

  只有窒息。

  我推開門,她坐在我的書桌前,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那輪被烏云遮去大半的月亮。

  “媽,你怎么在這兒???也不開燈。”

  第一時間,她并沒有說話,過了幾秒才側過臉盯著我問:“這個男的是誰?”

  或許是語氣太過于嚴肅,我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小步,門外的光正好落在我的肩膀上,讓我更加看不清她的模樣。

  “要不是傳的沸沸揚揚了,我都還不知道!你丟不丟人啊?我辛辛苦苦供你讀書,你就是這樣學的?”她幾乎是忍著想要大哭的哽咽說出來的。

  不用想也能猜到了,是那張合照。

  我極力想要鎮(zhèn)靜地面對媽媽那雙老鷹般犀利的眼睛,希望此事就此過去,于是開口解釋,“只是同校的同學,他都不認識我,能有什么關系?”

  “時初樂,你怎么能撒謊?”她驚慌的瞪大眼睛,“你跟誰學的這些壞德行?”

  “媽!你怎么就是不信我呢?”

  她站起身,走過來一把抓住我的手,泛紅的眼睛像酒瓶木塞般凸出來,像索命的鬼一樣,“你怎么騙得了我?你喜歡他!”

  “這幾天你的狀態(tài)看著就不對,校醫(yī)說你長時間沒休息好,難道不是因為他?”

  話音未落,她又哀求般地哭起來,“初樂,他會毀了你的??!”

  我站在那里,感受到了媽媽的顫抖以及長久埋藏在我心里的痛苦,我多么想有一天她能站在我這邊,不要再與她悲慘的愛情為敵,可她從始至終都沒有成為我的同盟。

  所以,我開始哈哈大笑,聲音越來越大,癲狂似的。直到把眼淚都笑了出來,直到笑彎了腰,好讓她覺得這只不過是個笑話。

  “哈哈哈……不會的,我怎么會喜歡他呢?哈哈哈……媽,你別瞎想了!”

  她的眼底閃過錯愕、害怕、疑惑,最終又回到湖底般的沉靜,仿佛剛才的一切都不曾發(fā)生。

  “初樂,我都是為了你好,你知道吧?”

  那以愛為名的荊條,再次狠狠地抽了我一鞭子,讓我只想蜷縮起來求饒。

  我點頭時,她露出了慈愛的微笑。

  “那你學習吧,我去包餛燉,明早給你煮了吃?!?p>  聽著漸行漸遠的腳步聲,我的心像酸爛的葡萄,眼淚劃過嘴角,癢癢的,就像孑孓正在鉆進我的心臟。

  在我最初的記憶里,她是個溫柔知性且樂觀開放的女人,那時她還經(jīng)常帶我回北濱去看望外公外婆。

  北濱的中央大街西有一片筒子樓,那里是北濱大學的職工家屬大樓。我還記得外公外婆的家門口有一條手織的地毯,家里干凈敞亮,常年充斥著淡淡的茉莉花香。外公是當年第一批公派留學的學生,在國外攻讀力學博士,回國后被分配到北濱大學教書,那時還叫北城口學院。

  外婆是北濱最大酒商的二女兒,外婆曾說自己一生做過的最瘋狂的決定就是嫁給外公,因為當時在外人看來,外公是個對資本嗤之以鼻的窮小子。他們生了五個孩子,媽媽是最小的那一個,也是最早結婚的那一個,大學還沒畢業(yè)就遠嫁他鄉(xiāng)。

  我對爸爸的記憶并不多,聽說他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作家。前幾年,又或者是前十幾年他就了無音訊,總是有嘴碎的鄰居說他跟一個酒館里跳舞的女人走了。

  媽媽喜歡穿時髦的衣裳,燙一頭漂亮的卷發(fā),妝容精致,舉止優(yōu)雅,她做什么都格外體面。那時的家里總彌漫著一股葡萄牙月桂香,伴隨著她指尖下的琴音飄出窗外。她嫁給爸爸后沒有再回到大學校園,他說女人應該把家庭放在學業(yè)之前,更何況當時已經(jīng)懷了我。外婆說媽媽因為這個問題還跟爸爸大吵了一架,但最終她還是選擇了妥協(xié),甚至在外公外婆的勸說下她依舊固執(zhí)地站在爸爸這邊。

  在我八歲那年,爸爸鼓勵她去裁縫店當學徒,因為家里沒有錢支付第二季度的房租。一開始媽媽十分抗拒,她毅然地認為自己的雙手只能飄逸在琴鍵之上,但那時她已經(jīng)不再打扮,甚至能在半個小時內做出幾盤還像樣的飯菜。她還是妥協(xié)了,在初秋的一個雨天她拿起了剪刀。

  爸爸離開的時候,媽媽因為好手藝已經(jīng)在附近小有名氣,但她沒有因為這份有著不錯報酬的工作而繼續(xù)當裁縫,而是開始窩在家里整天研究那些虛無縹緲的神學。她變得思想遲緩,記性一日不如一日,時常忘了我?guī)讱q。直到她拿出一半積蓄在東藕巷里盤了一個店面,專門給人算命看姻緣,后來還延伸出了算命看病。

  從我記事起,我們就住在老城區(qū)的一棟二層小樓里,二層各有三個單間,都是單獨出租的,我們住在二層左邊的那一間。我從未向媽媽打聽過她的生意如何,直到她買下這棟二層小樓。大約是在某個冬天,她找來四個瓦泥匠,把一層的三個出租單間全部打通改造成了客廳和廚房,還有一個小雜物間,專門用來儲存她給人算命時需要用的紅紙和墨水以及已經(jīng)積灰的鋼琴。

  二樓基本沒變,只是單獨將一個房間改成了書房。

  家里的生活開始變得寬裕,一向沉默寡言的她話多起來,但幾乎都是關于學習。除此之外,我們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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