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淵低著頭,不吭聲。
他這位祖母,年輕時候,是當(dāng)今太后跟前的掌事姑姑。
宮闈之中浸淫多年,見過多少人,經(jīng)了多少事,氣勢一出,便是他這個親孫子也要抖三抖。
見孫子還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混樣,陸老夫人目光一凜,厲聲問道,“我且問你,顧懷仁生前待你如何?”
陸沉淵雖不解祖母何意,卻也乖乖回答,“老師高義,于我傾囊相授,恩同再造?!?p> 老夫人閉眼長嘆,“你既記得恩情,卻又如此待嬌娘,又是何意?”
她雷霆手段,歸俯須臾,府中大事小情便都一清二楚。
她的好孫子,趁著嬌娘失憶,讓那矜貴的千金小姐,做盡了下人的活計。
陸沉淵雖然跪在下首,可周身氣場卻依然不減,硬邦邦地回了一句,“孫兒自有打算?!?p> “你……”
陸老夫人撫著胸口,簡直氣了個仰倒,她這輩子造了什么孽,竟然養(yǎng)出這么個敢頂撞長輩的玩意!
卻說柳墨凝被方嬤嬤攙扶著,去了偏廳,由金篦和玉鈿兩個老夫人身前的大丫鬟伺候著,給她束發(fā)更衣。
柳墨凝端坐鏡前,左思右想,也沒想明白老夫人這是何意。
方嬤嬤能在老夫人身前,近身伺候的,自然少不得是個人精。
她從鏡中覷著方嬤嬤,觀她面上并無慍色,這才輕聲開口打探。
“還請嬤嬤透個風(fēng)聲,不知老夫人……要如何處置我?”
方嬤嬤依舊一副笑吟吟的模樣,“小姐這話真是折煞了,府里便是您的家,何來‘處置’一說?!?p> 柳墨凝心下詫異,她一個外面采買來的丫鬟,父母不詳籍貫不知,況且她姓柳,何來‘陸府是家’這么一說。
莫非……
陸沉淵欺騙于她,她不是陸府的奴婢?
那她,到底是誰?
她心下千回百轉(zhuǎn),還要開口再問,可多余的,老嬤嬤卻三緘其口,不肯再說了。
金篦和玉鈿兩個大丫鬟手藝精湛,柳墨凝烏若檀木的長發(fā),由一根素雅的芙蓉碧玉簪固定在腦后,配上一身絳粉色的團蝶百花鳳尾裙,更顯嬌俏。
因著天色已晚,便沒給柳墨凝點胭脂,卻反而更顯得她如清水出芙蓉。
老夫人拉過柳墨凝的手,滿眼慈愛。上下細細打量一番,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小姑娘家家的,就該這般模樣才是?!?p> 陸老夫人待柳墨凝親近,可如今形式尚未明朗,她自己卻不敢拿喬托大,故而委身屈膝一禮,聲音清脆,“奴婢柳墨凝,拜見陸老夫人?!?p> “好姑娘,休要聽沉淵那小子亂謅?!?p> 陸老夫人親自扶起她,“他師承你外祖父,按照輩分,你合該稱他一聲叔父才是。”
乍聽此言,于柳墨凝而言無異于驚雷。
她心中驚駭不已,面上卻端的波瀾不驚。
原來……竟是如此。
她失了記憶,卻不是傻了,幾息之間便想明白了。
估摸著是祖父離世之后,將自己托付給了陸府。怨不得方嬤嬤說,陸府是她家。
弄清因果之后,心中對陸沉淵的憤恨卻更深了一分。
他得她家人教習(xí),可他卻反過來對自己恩將仇報,謊言不斷,這般折辱自己。
想來老夫人在府中,如今這般姿態(tài),定是能護著自己一二分,索性行至陸沉淵身前,委身屈膝,脆生生喊了句“叔父?!?p> 卻說陸沉淵自打柳墨凝換了羅裙回到廳內(nèi),那視線就一直黏在她身上,盯得眼睛都直了。
他一直知道她美,卻是第一次見她美得這般勾魂奪魄。
她不喜繁瑣,平日衣著多為素雅,此刻一身華貴的粉裳,肩若削成,腰似約素,一顰一笑,如柳搖花笑潤初妍。
陸沉淵看得呆了,直到聽到那聲“叔父”,思緒回籠,眼神瞬間變得陰冷。
“狗屁的叔父,誰是你叔父!”
這都什么亂七八遭的東西!
一屋子丫鬟嬤嬤低頭悶聲,憋笑憋得辛苦。
老夫人一時心情甚好,剛剛被孫子頂撞的悶氣,也都一掃而光。
他這個孫子,雖然少年時紈绔,可自從跟了顧懷仁讀書,走了正路,性子愈發(fā)內(nèi)斂,城府也越來越深。
有的時候,連她這個老婆子,都猜不透他的心思。
如今看他那副不值錢的樣子,活像個沒見過姑娘的愣頭青。
又喚了柳墨凝到身前來,貼心地說道,“嬌娘馬上十七了,可有心儀的才俊,不若祖母幫你相看相看,定個好人家?”
未等柳墨凝點頭,陸沉淵卻是跪不住了。
“祖母年紀大了,這些小事還是不便操心得好。天色已晚,就不叨擾祖母休息了,我?guī)蓩上刃须x開了”
說罷也不等陸老夫人發(fā)話,起身拉住柳墨凝欲要離開。
“放肆!”
老夫人的聲音在大廳內(nèi)回蕩,顯然是動了怒。
廳內(nèi)護著的丫鬟聞聲,迅速攔在陸沉淵面前。
陸沉淵嗤笑一聲,回身望向高坐廳堂的老夫人,“孫子敬重祖母,還望祖母行個方便,這些丫鬟都是祖母平日里用習(xí)慣的,孫子下手沒輕沒重,萬一不小心傷了哪個,可就不好了?!?p> 老夫人手中的鳩杖重重敲擊著地面,發(fā)出“嘭”地一聲悶響。
“你敢!”
陸沉淵師承顧懷仁,君子六藝皆有涉獵,他的武藝雖然比不上征戰(zhàn)沙場的將軍,可若要出手對付眼前這幾個丫鬟,卻也是綽綽有余。
陸老夫人自然明白這點,可自己孫子所作所為,本就愧對顧懷仁。現(xiàn)如今,她斷然不能任由孫子在自己眼皮底下帶走嬌娘。
話鋒一轉(zhuǎn),再度問道,“你可問過嬌娘,愿不愿意跟你走?”
“不愿,我不愿!”
柳墨凝的聲音驟然響起,帶著一絲不自覺地顫抖。
她一直在找機會掙脫陸沉淵,奈何他的手如同鐵鉗一般,讓她逃不得。
先前陸沉淵來拉她,柳墨凝一時不察,躲閃不急,手腕被他抓了個正著。
她原本以為回了陸府,要么被陸沉淵收作妾室宅于后院,要么被老夫人安個勾引少爺?shù)拿^打殺,卻沒料到,自己竟然不是陸府的奴婢。
如今峰回路轉(zhuǎn),陸老夫人肯為她做主,她自然要抓住機會。
陸沉淵聽到柳墨凝毫不猶豫的拒絕,心中驀然一痛,手中力道不自覺松了一瞬。
柳墨凝便是趁此機會,甩開他的桎梏,徑直跑到陸老夫人身旁,躲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