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黃昏里,燃起了燦爛的火燒云,如同彩色的墨水潑了漫天,紅的紫的金的白的,都像是燦燦地慶祝修仙之人的成功歷劫。
我在樹下歇了半日,見一只白皙的手伸來。手的主人是個烏發(fā)墨眉生得好看的小少年,他說:“再不起來,姑娘會著涼的?!?p> “小生名為星野,是一名窮困潦倒的醫(yī)師。如果姑娘收留了我,我自會報答姑娘?!彼氖譁?zé)?,像是有神力般舒緩著我的疼痛?p> “他們說我是妖怪哦?”我平生最喜俊俏小郎官,見了星野,努力朝他綻開一抹笑,“是一位得了道的仙人說的。你不害怕我嗎?”
星野皺一皺眉,像是不喜這樣的說法:“我不信別人說什么惑眾妖言,我看見你分明是個普通姑娘?!?p> 他再不容分說,一把將我公主抱起來,大步朝村里走去。這樣纖細的身板,竟抱起我來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我不禁有些佩服他了。
村人們見到我,只是竊竊私語。我也感到大家都不再與我友善,不禁有些難過。
“小哥兒,那傻花怕是個妖怪?!庇腥颂嵝研且?。
星野抱著我,面不改色:“你們看到她害人了嗎?那個修道人得了道,可卻直接坐上神云就走了,連一絲庇佑報答村人的心也無。我看他反倒不像個真仙人。”
星野這樣說,像是有人隱隱動搖:“她一個傻子,怎么會是妖怪……”
火燒云漸漸散去,星星攀上柳梢。星野帶我回了家,為我掖了掖被角。我許是感冒發(fā)燒,迷迷糊糊便睡去。夢里一會兒是小鈴給我看的那畫上的美人兒,一會兒是柏森冷淡的臉龐,他說:“我最討厭的就是你?!?p> 噩夢驚醒,黃黃趴在我手臂上舔舔我的臉,星野從爐火邊走來,捧著湯藥喂我喝:“喝下它,你就不那么難受了?!?p> 星野熬的藥苦得人舌根發(fā)麻,喝到肚子里卻暖暖的。他見我皺眉吐舌,笑道“嫌苦嗎?”便如同變魔術(shù)般,從袖中掏出一小罐糖漬陳皮。
陳皮酸酸甜甜,砂糖的顆粒感在口中蔓延開,真好吃啊,這樣的東西。我拿了一塊,珍惜地將它掰成兩半,一半含在舌下,一半藏進被子里。
星野笑了,但我分明覺得他一點都不嫌棄我:“小時花,想吃就都吃了吧,我還有很多這樣的陳皮?!?p> 星野的湯藥和陳皮像是有神力,我竟然第二天就能好端端地下床了。星野不要我干活,一早就出門去了?;貋淼臅r候,背了滿滿一筐好柴回來。
黃黃見到星野回來,高興地嗚嗚直叫,又是轉(zhuǎn)圈又是撲跳的。我說:“好生奇怪,黃黃對別人從來不這么親熱?!蹦呐率菍Π厣?,我暗暗吞下這句話。
星野朝我眨眨眼,從口袋里拿出來一張燒餅。這下別說是黃黃,我的哈喇子都要流下來了。
白面烙的好燒餅,還熱騰騰的,散發(fā)著甜甜的麥香。我把面餅掰成兩半,一半給星野,一半自己拿著。黃黃趴在我們膝蓋上,興奮地像是要說話。我和星野相視而笑,不約而同掰下自己手中的一小點燒餅,喂給黃黃。
我豬八戒吃人參果,半個燒餅幾乎沒嚼就落入肚中。星野正要吃手中的燒餅,對上我直愣愣的眼光,不由得笑道:“真是個饞嘴的姑娘,把我的也拿去吧?!?p> 我想去拿,卻又怯怯:“好難得吃上燒餅,不能只我和黃黃吃。你也吃。”
“我明日還到集市上去。你要想吃燒餅,我還帶。”星野摸摸我的頭,柔聲說道。我徹底放了心,拿過半個燒餅,大口地吃起來。
星野來了后,村頭的李大娘對著我笑:“傻花呀,看你一家子,人也胖,狗也肥,連帶著雞鴨也肥壯起來。那叫星野的小郎君,可真是兩把刷子!”
我聽不大懂李大娘的意思,只知道她笑我胖了。低下頭捏捏肚子,嗚,真的日益有肉起來,不禁有些垂頭喪氣。
“李大娘,可別拿我家小時花開涮啦!她這樣子,不是很可愛嘛!”星野不知道什么時候走到我身旁,將我攬到他身邊,像是護著我,只對著李大娘笑。
“喲!傻花,護短的來了,我可不敢再說啦!”李大娘樂了,不知怎么的,和旁邊的小云妹眨起眼來。
星野牽著我,帶著狗,一路踩著黃昏回家。我看著星野坐在窗邊看書,悄悄地湊到他身邊去。
“你這姑娘,不作聲地湊過來作什么?”星野好生敏銳,不消回頭便發(fā)現(xiàn)了我。
我低下頭捏衣角:“星野,你有那么多好吃的,對我又好。不僅對我好,你對村里的大家都好!你真是個好人?!?p> 星野放下書笑:“傻姑娘,就說這個?”
我抬起頭,終是鼓起勇氣說:“你可以不可以不要離開清沙村?一直留在這兒吧!我不想你走?!?p> 星野一怔:“怎么突然這樣說?怎么又覺得我要走了?”
我紅了眼圈:“不管是爹娘還是柏森,我在意的人都總是離開我呢?!?p> 星野拍拍我,抱起黃黃來逗我。他認(rèn)真道:“我不會走的。你既然收留我,我便一直留在清沙村好了。”
見我眼淚搖搖欲墜,他變戲法般掏出一條小手絹給我。他挑一挑眉,突然露出惡作劇般的笑:“這樣!只要你不哭,我就娶你,好不好?我既然有了清沙村的妻子,便一輩子也不離開清沙村了?!?p> 這話的效果絕對立竿見影。用不著星野的手帕,我的淚奇跡般的全部收了回去。
我和星野要成親了。
星野連著趕了好幾天的集市,給我買回了好漂亮的花布。我一整天地踩著縫紉機,替我做一件剛好合身的好嫁衣,又給星野做一件新長衫。余的布裁裁縫縫,給黃黃做成一件小花衣。
婚禮是在我的小泥屋里舉辦的,但是有了星野布置,便一點都不顯簡陋了。家里四處都掛上紅布,桌子上擺著豐盛的菜肴,黃黃穿著它的新衣裳踱著步,好不神氣。不知怎么的,全村的人都齊齊來了。
“時花,你是個好姑娘,真的?!睂O二姐端著小酒杯,眼含熱淚地沖我說,“真是苦盡甘來哪,有了好郎君,你以后一定甜甜蜜蜜的。”
“小花,什么時候生寶寶???我還等著喝寶寶的滿月酒呢!”李大娘拍拍我,樂得哈哈笑。
忽地天上降下一片絳紫的云彩,我轉(zhuǎn)過頭,看見了一身清冷的柏森。他提起長劍,一劍把我們拜天地的香爐劈成兩半。
“時花,那男人是個妖獸。我這就讓他顯出形來?!卑厣淅鋵ξ艺f罷,手上將道符擲向星野身上。星野雖抬手抵御,終是慢了一步,符咒一近身便顯出了一條毛茸茸的大尾巴。
“時花,你真是個傻子。像這男人說自己窮困潦倒,你也不想想,他從哪兒變出的錢給你買燒餅、買衣服?他這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樣子,不用法術(shù),可沒法兒幫你拾柴的?!卑厣荒槻恍嫉乜粗?,“到我這兒來,我會保你安全……”
他的話還沒說完,我已經(jīng)飛撲到星野身前,脫下來外衣罩住了他的尾巴。我抬起頭,想要瞪退柏森:“星野是好人!他對我好,對清水村的所有人都好,就算他是妖怪,他也是我的丈夫!”
柏森輕笑:“是嗎?我方才的符咒已經(jīng)鎖了他的法術(shù)。這樣沒有法術(shù),變不出錢來的男人,你還會覺得他好嗎?”
圍觀的村民已經(jīng)漸漸反應(yīng)過來,鬧鬧嚷嚷地替我出頭。
“這不是那個負(fù)心人嗎?已經(jīng)得道成仙了,怎么還回來壞人好事?”
“嘖嘖,這星野小哥不是壞人啊,我上回馬車壞了,還是他幫我修好的哩!哪怕是妖法,也還是多虧他的?!?p> “對啊對啊,上回我趕集回來,掉了錢包,還是星野哥兒幫我找到的呢!”
見村民都替星野說話,柏森不好再說,默默收了劍,只說:“時花,要是這妖獸害你,我的符咒可助你降伏他。”他也不再多待,轉(zhuǎn)身就走了。
我一骨碌將星野身上的符咒扯下來,撕成一條條碎片。星野的尾巴慢慢地消失了,他低下頭,對我道歉:“時花,那么久沒告訴你這件事。”
星野雖然勉力恢復(fù)了人形,但卻被封印住了法力。但他卻并不沮喪,鼓起干勁將我家偏堂張羅成一處簡單的醫(yī)館,便要為人看病。
那日過后,柏森竟然也留在了清沙村,開起了學(xué)堂。哪怕是農(nóng)戶家的小女孩,也可到他的學(xué)墅里去旁聽。
星野當(dāng)起了大夫,一日日地看下病來,竟有一些名氣,連隔壁村的人也來看病了。說是星野大夫抓的藥又便宜,又藥到病除。尤其是心口疼的人,吃了星野的一劑郁金丹參丸,便再也不會犯病。一年到頭,雖不富裕,也足以給我買好吃好喝好玩的了。
新年來到,我和星野穿上新做的棉衣,一起去集市上看廟會?;魸M滿掛了一條街,攤販賣各式各樣的面具、麥草編制的蟈蟈和小鳥,還有拇指大的小鞋子小衣服,我看得兩眼都直了。
煙花隆隆地升起來,嘭一聲炸開后化作一陣又一陣星雨落下。我在人海中駐足,正要叫星野來看煙花時,卻發(fā)現(xiàn)星野不見了。
我心一緊,但是星野說過不會離開我的。他必定不會偷偷丟下我離開的。是惡作劇罷?于是我又笑了,我逆著人流,一邊叫著星野的名字,一邊四處張望。
人來人往,無數(shù)人與我擦肩而過,可我卻看不到那張熟悉的微笑的臉龐。我的鼻子猝不及防地酸了,人群把我推到冷清的路邊,我想蹲下放聲大哭,卻又怕捂住臉,星野就找不到我。我愣愣地站在街沿,淚水嘩啦啦地流了一臉。
“看你這埋汰樣兒。你相公不要你啦?”一道聲音從背后響起,柏森不知何時站在我的身后。他撇著嘴塞給我一條手帕,抱著雙臂叫我別哭了。
“你真傻,這集市離村里那么近,還嚇得直哭。不會自己走回去嗎?”柏森問我。
我不太想理柏森,但是怕星野看到我哭得皺鼻歪眼,還是接過手帕,一個勁兒地擦眼淚。
“給你這個發(fā)簪,要不要?”柏森從懷里掏出一個嶄新的檀木蓮花簪,看起來想要逗我的樣子,卻顯得很笨拙。
我瞥一眼那個簪子,樣子甚是精巧,可終是與我不配。我說:“你要是真同情我,就幫我把星野找回來!這簪子我才不要?!?p> 柏森嗤地一笑:“你不知道,那家伙可是個年獸??!你這個傻子,哪有叫年獸出來看煙花放鞭炮的理兒?他現(xiàn)在啊,不知道躲在哪個角落里瑟瑟發(fā)抖呢!”
我聽了,漸漸止了淚:“他不是不要我?那他會來找我的!”
“是啊,這小子可得好好謝謝我,有我?guī)退谶@兒看著你?!卑厣?,有些無奈。
我疑惑:“若是我一個人傻,找不到人便罷了。你倆都是會法術(shù)的人,你施法讓他找我便是,何必費工夫來這兒干陪著我?”
“你又不那么傻嘛。”柏森看著我,點點頭,“不過那年獸算是得罪我了,我不想跟他說話。我討厭他?!?p> 我有些費解,忽地聽見星野的聲音在不遠處喚我,一回頭,便看見星野從燈火闌珊處沖我跑來。
星野過來看到柏森,一下子擋在我身前。他眼光稍一瞥到柏森的手,有些怔愣:“問心池水?”
我順著星野眼光看去,盡管柏森很快把手用袖子蓋住,我還是看見他的手指上有著密密麻麻的紅色可怖傷痕。
“我做了不該做的事。”柏森頷首淺笑,我竟覺得他的笑有些苦澀。
別了柏森,我和星野終于回到家去。我悶悶:“星野,我知道你是只年獸了?!?p> 他身子一顫,有些垂頭喪氣:“我確是只怕鞭炮煙火的年獸。50歲那年,我偷偷跑到村里去,不想?yún)s被一串小孩兒放的鞭炮嚇得落入水里。”
我本有些慪氣,見他垂眉耷眼的,像是吃了癟的黃黃,一陣好笑,不由得沒了怒氣,輕輕撲哧一聲。
星野猛地抬起頭,清澈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我:“你笑我?”
“哈哈哈哈……”我笑得說不出話來,想到威風(fēng)又高大的年獸,被一串鞭炮嚇得渾身發(fā)抖,就覺得說不出的滑稽。
“喂,我很難過的,這有什么好笑的?”星野撅著嘴,一個勁兒問我。
“沒有,沒有。小野,沒想到你有時候也挺可愛的嘛!”我抱著肚子,笑得肚子疼了。
笑聲未落,星野一把把我抱起來,放在床上。他按住我的雙手,不開心地看著我的眼睛說:“你再笑,我就惱了?!?p> 星野的眼睛說不出來的好看。像是初春里新開了一樹的櫻花,別有一種艷麗勾人。我看著他的眼睛,不覺呆了,漸漸也不笑了。
窗外,香氣沁人的臘梅花悠悠飄落,在水面上點開一圈一圈的漣漪??粗媛淞嗣钒?,魚兒輕輕啄著花瓣。遠方,一束束的煙花咻咻地從地面升起,一排地在深紫的夜空中炸開。無數(shù)星雨輕飄飄地灑下,深夜又漸漸歸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