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朝歌躺了一天，入夜后，院子里的燈暗下去，透過窗戶紙，遠遠看見一個人手擎燈盞走來。
火光被風吹得，忽明忽滅，她在里間看得出神，門閂響動，帶進來一陣風。
“我剛剛在含章院待了會兒，跟大當家說明白了，大當家配合咱們，估計明日程瑾玉就能給個結果出來，沒想到，這事兒真讓你辦成了?！?p> “程瑾玉聽霍晏楚的，霍晏楚有意出山，那當然最好，可惜我在山上，不知道外面什么情況，既然程瑾玉的身世傳了出去，駱家應該有所動作……而且，授田這兒，咱們還得和燕王打擂臺。”
蘇朝歌坐起身，被子沙拉拉響著，又一手按住了蓋在上面的貂裘。
“首先是那批絹，其次是程瑾玉，我估摸著，駱明河也該來了吧？事情越來越復雜了?！?p> 蘇朝歌不是神仙，在做局前根本意識不到這些，她能做的只有應對問題，解決問題。
現(xiàn)在眾人已經被她一個說客說動，不用真刀真槍火并，下山洽談，或也可成。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許瀾夜也云里霧里的，要是能成，就會涉及到利益分配，屆時自己免不了和燕王談判。
忽然，許瀾夜福至心靈，他坐著杌子，雙手交叉，抬眼看蘇朝歌，“所以，你從一開始設局，就想著讓我代表幽州府衙和李齊光對抗？”
蘇朝歌默然良久，散著的頭發(fā)紛紛垂在兩肩，心想自己真是壞透了。
“你救我，還給我貂裘，其實，你這么做不值得。”
又開始說車轱轆話了……許瀾夜手掐眉心，“我眼里，沒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如果我愿意，要我的命也無所謂?！?p> 蘇朝歌哽咽，那些車轱轆話憋在心里一句也說不出來。
確實如此，只有許瀾夜可以做到率領部眾的同時，與身處高位的燕王對抗。
因為他是游俠，規(guī)矩尊卑從來就束縛不了他，他比不講規(guī)矩的燕王還要不講規(guī)矩。
燕王要他去邊騎營，他敢不去。
裴玄要他御下莊嚴，他便要帶兵入險境。
他有孤注一擲的勇氣和抗顏為師的潛力，不拘一格，唯獨缺少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錘煉。
不過，只要帶兵打仗，這種絕境就不會少。
“那你是愿意？”
蘇朝歌問。
“當然，我們是傾蓋之交，我?guī)湍?，也對自己有好處，何樂而不為？?p> 許瀾夜伸了個懶腰，夜已深了，該去歇息。
他挪動蘇朝歌快要掉下床來的貂裘，結果發(fā)現(xiàn)一團毛茸茸，剛剛沒注意，再加上兩個顏色接近。
毛茸茸睜開眼，耳朵轉了轉，不開心地呼嚕一聲。
“嚯，怎么有只貓??？”
許瀾夜驀地架起小貍花貓，小貓拼命掙扎，爪子差點劃到他的袖子，還嗷嗷叫著。
許瀾夜把小貓放下，那貍花貓三兩步堂而皇之跑到蘇朝歌小腹那里，耀武揚威，蜷成一團搖著尾巴。
蘇朝歌順著小貓被摸得凌亂的背毛，“今日百無聊賴，它從門縫里跑進來，我和它作伴，就這么過了一日。”
“給小家伙取個名字?！?p> “小夜？”
蘇朝歌突然冒出這兩個字，迎著許瀾夜詫異的目光，她開始解釋，“以前我叔父也養(yǎng)貓，家里面十幾只，他最愛的那只叫阿玄，是根據(jù)他朋友武威侯的表字起的?！?p> “哦，聽說過，武威侯魏仲玄和西境都護府長史蘇云若，二人也是一見如故，半生知己?！?p> “我看許道長叫你小夜，這是你的小名么？”
許瀾夜看那貓肆無忌憚在蘇朝歌身上伸懶腰，舔爪子，心里無端生出幾分艷羨，“不是，我小名很難聽的，農人的小名難聽，為了好養(yǎng)活?！?p> “哦……”
蘇朝歌攥緊衣袖，心也跟著緊了緊，“那叫……”
“就叫小夜吧?！?p> 許瀾夜叉著腰，眼神瞟了一眼蘇朝歌又飛速跑開，“你呢，你應該也有小名吧？”
“有啊，了了，父親希望我能明澈通達，就給我取了個了了的小名，一直叫著，不過父親不知道我的字是什么，我的字，是后來伯父起的?！?p> 許瀾夜捂著嘴，嘴角上翹，桃花眼此刻也快瞇成了一條線，眼睫毛垂下來蓋住臥蠶，在燭火照映里投下一片陰影。
蘇朝歌心馳神蕩，撫貓的手都頓了頓。
此前疲于奔命，她沒時間多看許瀾夜。
高束的青絲披散下來，不束發(fā)也不戴冠，端得是俊爽風流。
水藍夾纈胡服下，秋水為神，白玉為骨，縱使出身草莽，也不改出塵之姿和孤蓬零落的孑然快意。
許瀾夜是孤獨的，卻又不是。
這人在邊騎營乃至江湖里，都有很多朋友，但唯獨在府衙里，一個朋友都沒有——除了武淮沙。
蘇朝歌聽說許瀾夜，還是在初來乍到的時候。
沈恒說他脾氣很怪，能不惹他就別惹他，所以這么久了，蘇朝歌基本上沒跟許瀾夜說上話。
那次吊唁歸來，蘇朝歌正在屋子里小聲啜泣，回過頭看見的恰好是許瀾夜那張五官擰成一團的臉，手里還拿著府衙逢年過節(jié)的貼補。
“蘇更生，你咋哭了？今兒府衙有宴席都不知道來拿你的東西?！?p> 許瀾夜把包裹放在一旁，包裹的布料應該是那身水藍色胡服剩下的料子，也是夾纈的紋路。
“多謝許……”
“不用謝?！?p> 許瀾夜看了四周，“你這家里，也沒個人收拾？”
蘇朝歌的房間，總是亂作一團。
“挺好的，我家想亂都亂不出來，武野狗總是會幫我清理得一絲不茍啊，那就這樣，我走啦。”
許瀾夜擺了擺手，昂首闊步邁過門檻。
蘇朝歌不知道從那以后許瀾夜對自己的印象就變成了哭哭啼啼，她只知道許瀾夜并不像傳聞那樣，不好相處。
思緒飄回現(xiàn)實，“那說好了，這貓就叫小夜，你看到它就像看到我一樣，哈哈?！?p> 許瀾夜湊到蘇朝歌跟前，趁著小貓呼嚕，做賊似的摸了摸小貓的頭。
“貍花貓就是好啊，跟小老虎一樣。”
許瀾夜修長的脖頸此刻就在蘇朝歌面前不遠，胡服合心處靠下，她也能窺見許瀾夜鎖骨下的那顆痣和纏繞在下面的繃帶……
蘇朝歌呼吸起伏劇烈，耳垂略微發(fā)紅，眨著眼，索性閉上眼不再去看。
反常的動作吸引了許瀾夜，他直接湊近蘇朝歌的臉，用許元暉關愛病人的眼神看著對方。
“小朝歌啊，你這是怎么了？”
蘇朝歌一睜開眼就看見赫然一張大臉，琥珀色眸子下還有自己驚惶無助的神情，“我……我沒事！”
許瀾夜一手蓋著蘇朝歌額頭，一手覆在自己額頭上，“也沒發(fā)燒啊，怎么回事?！?p> “沒什么，沒什么?！?p> 蘇朝歌瘋狂解釋，但她身體隱隱約約覺得不對，好像有一股暖流匯入自己的某處。
她羞赧地低著頭，任由那一股沖動肆意在身體里橫沖直撞。
她不應該這樣的，許瀾夜照顧她，是因為對方把自己當朋友，她怎么會這樣……
蘇朝歌在心里把自己罵了無數(shù)遍，用能想到最難聽的詞匯，罵得是體無完膚。
羞恥心急劇膨脹，也無法掩蓋生理上的沖動。
“我叫許元暉來？”
許瀾夜轉身，蘇朝歌握住手。
“不是發(fā)燒，我知道的，過會兒就好了，你……你趕緊歇息去吧，也別驚擾了許道長?！?p> “不是發(fā)燒那還能是……”
許瀾夜回眸，簡直驚呆了。
他還是第一次看見蘇朝歌這種神情，落有所思，自然懂得都懂，也沒去點破，“你剛剛是想到什么了？”
蘇朝歌壓根就不想說話，“請你，快去休息吧。”
許瀾夜關上了門，蘇朝歌終于敢呼出憋在心里的那口氣。
她靠著軟枕，閉眼咬唇。
真丟人。
四下無人，她還是羞愧。
許瀾夜是她的朋友，她怎么能那樣想？
可她也是人，也該有人的沖動——哪怕這種沖動不太體面。
蘇朝歌睡著后，做了個夢。
夢里，她還在蘇家，周圍是蘇氏兄弟姐妹，蘇言修和蘇虛己，還有還是同為小姑娘的蘇頻伽。
“了了，吃飯了！”
蘇頻伽一襲鵝黃衣裾，頭上只扎了個小發(fā)髻，額邊還有幾縷剛長出來的柔嫩碎發(fā)。
蘇頻伽不會叫她姐姐，這樣親昵的稱呼不應該用在一個外人身上。
蘇朝歌懷揣一摞書，規(guī)行矩步，走起路來，身上的玉佩都沒有聲音。
蘇言修悄悄跟蘇虛己說話，“瞧，又在裝模作樣了?！?p> 她不是第一次和蘇言修正面交鋒，聯(lián)想到之后的冤案，蘇朝歌低垂著頭，夢里的蘇宅太過晦暗，就連原本的海棠花和凌霄花都沒了顏色，整個世界，只有她的青袍是五彩的。
階前落葉，竹簾半卷，漏刻嘀嗒。
一大張桌子，琳瑯滿目的餐食，有她最喜歡吃的烤鴨和湯餅。
蘇朝歌把書放在一邊，伯伯蘇靜觀問她：“了了啊，你今日又看了幾卷書？你這兩個弟弟不成器，十天半個月都不見得看書，你多帶帶他們。”
“何須勞煩了了呢？”
蘇頻伽也是個有脾氣的，平日里默不作聲，卻也不允許自己的兄長在外人面前被貶低，“我來就行，蘇言修，蘇虛己，明日你倆跟我一同看書，如果不看，就戒尺打掌心，明白了嗎！”
眼見妹妹給了臺階，蘇氏兄弟連連點頭，蘇言修雖頷首著，上翻的黑眼珠卻死死鎖定蘇朝歌，下三白格外可怖，仿佛下一秒就能活撕了她。
桌盤上的烤鴨有兩條腿，蘇氏兄弟搶走兩條。
蘇頻伽瘋狂對蘇言修使眼色，她是妹妹，卻比兩個兄長還有威嚴。
蘇夫人平日禮佛，不經常在家，蘇頻伽相當于一個大家長，小小年紀操勞家務，兩個兄弟的脾性可以說是手拿把掐。
蘇氏兄弟常去平康里的鳴珂曲花天酒地，蘇頻伽拿捏住了二人的把柄，于是他們都得給妹妹面子。
蘇言修把其中的鴨腿給了蘇頻伽，蘇頻伽自然不敢居功，筷子夾起來，直接給了蘇靜觀。
駑馬才戀棧，蘇虛己撇嘴，翻了個白眼，自己碗里的鴨腿，也被夾到了蘇朝歌碗里。
這時，一抹靛藍色身影頃刻注入蘇朝歌的視野，手持筷子，把兩只鴨腿乃至整只鴨子都夾到了蘇朝歌面前的飯碗里。
蘇頻伽放下筷子，怒氣沖沖，“你是誰？”
“我們小朝歌那么瘦，自然要多吃點，你看你那倆酒囊飯袋一樣的兄弟，三天不吃也餓不死?！?p> 他是彩色的。
“闖入民宅，按照大周律……”
“都給老子起開，我們小朝歌要進補?！?p> 許瀾夜搬了個軟凳，把席間蘇朝歌愛吃的所有珍饈美味都聚攏了過來，碗里隆起個小山丘。
頃刻間，所有的晦暗渙然冰釋，蘇宅、蘇靜觀、蘇頻伽和蘇氏兄弟紛紛不見了，整個世界剩下一片灰暗和一抹青，一抹藍。
蘇朝歌彼時還沒長高，抬頭看著人高馬大的許瀾夜，脖子不免酸痛。
許瀾夜意識到了蘇朝歌的尷尬，直接把對方拎了起來。
蘇朝歌坐著他的胳膊，一把抱住他的脖頸，像溺水之人抱住唯一的浮木，“為什么，為什么對我這么好?！?p> “因為我……喜歡我們小朝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