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易瑤感覺是自己想多了,她沒再多言,程瑾玉敢一杯毒酒送走霍彪,就敢敲打她。
所以這么久,她一直都把自己的疑慮藏起來。
“小玉等到我現(xiàn)在?那可真是罪過?!?p> 霍晏楚隨手扔了雕弓,身后的鄭金剛接過。
一列人馬,赤膊紋身,豹皮袍子,胡須都打了結(jié),兇神惡煞的,直挺挺凝視著許瀾夜。
這就是程瑾玉用智謀壓住的幽州漢子。
“大當家,聽說六叔死了?”
鄭金剛問,“是誰殺了六叔?哪個不要命的!”
土匪血氣上涌起來極具破壞力,不講禮節(jié),袍袖一振,群情激憤,孫羅睺跟著起哄,揚言要殺了仇人給霍彪找個說法。
霍彪是被清理門戶的,許瀾夜來了興趣,他想知道程瑾玉會怎么對付過去。
霍晏楚是大當家,大當家的態(tài)度能決定眾人的走向。
當然,若是御下不嚴,剛好可以給許瀾夜和蘇朝歌機會,走火并的路子。
許瀾夜竊喜,蘇朝歌一直都在等變數(shù),霍家寨之中有,外面也有,他們兩個就像催化這種變數(shù)的契機。
“六叔犯了禁令,其一是搶奪朝廷絲絹,其二是奸淫他人妻子?!?p> 程瑾玉斂麈尾至垂胡袖下,三言兩語化百煉鋼為繞指柔,“鄭金剛,這罪名,你擔得起?”
“不就是絲絹……”
“不僅僅是朝廷,還是營州都督,天驍軍主將,駱明河?!?p> 此言一出,人人噤聲。
“按照國法家法,數(shù)罪并罰,六叔死罪不可免,我知道大家和六叔和睦不忍下手,索性就自己擔了這責。
你們私底下怎么做的我都明白,還覬覦積雪院的女子,以此為戒,之前的不予追究,之后的嚴懲不貸?!?p> 要不怎么說程瑾玉精明,她嚴禁劫掠婦女是她的態(tài)度,但也知道土匪不能逼得太狠,這些人開商隊,到地方怎么嫖她管不著。
她的底線很明顯,不可以觸碰。
同時她又把霍彪冒犯駱明河的罪狀說出來,誰敢打駱明河?天驍軍的陌刀比他們長得還高!
如此一張一弛,再加上不追究前科,再咄咄逼人下去,顯得自己不識時務(wù)。
鄭金剛和孫羅睺都低下了頭,似是被掐了咽喉的猛虎。
他們慶幸死的是霍彪不是自己,陰毒的婊子有一百個法子弄死他們。
許瀾夜估摸著,接下來應(yīng)該是霍晏楚表態(tài)。
霍晏楚肯定站在程瑾玉這里,從自己上次入寨便是。
二人形影不離,一文一武,程瑾玉要是文士,早就該報答知遇之恩肝腦涂地了。
“好了好了,諸位都別著急,我失了六叔,心里也不自在,小玉是為霍家寨好,咱們現(xiàn)在開了商道又有鋪子,不需要再干那冒險的營生。
諸位引以為戒,以后千萬不要再犯,晏楚在此謝過?!?p> 一個紅臉一個白臉,孫羅睺和鄭金剛看了對方一眼,只能憋下這口氣,和霍彪劃清界限。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不打自招,把所有的罪責都推給死人。
程瑾玉抬起麈尾,她太清楚這些人了,多得是徒具勇力的貪生怕死之徒,她給了這些人臺階,如果不下,就和霍彪一個下場。
許瀾夜想的卻不一樣。
哪有什么貪生怕死的人,只是因為賞得不夠多。
神武軍里很多人是流民出身,跟霍家寨差不了多少。
人也不是傻子,你給錢給官階,憑啥不猛猛往前沖?
軍營每次作戰(zhàn),首登的賞賜獨一份,他就是靠這不怕死的沖勁兒,一路和原本的大徒弟袁嘯天平分秋色。
孫羅睺和鄭金剛力氣也不小,要是能入營,論功行賞,一個人帶一大片,精銳這不就來了?
除了這些人,許瀾夜還在意霍晏楚方才無意間提到的商隊。
封蘭橈給了細表,趙崇約拿人深究,就相當于掐住霍家寨的咽喉。
上將伐謀,或可與霍晏楚對談,把幽州營的傷害減到最小,漠北還虎視眈眈呢。
聊完,許瀾夜帶著自己收集到的情報,打算回積雪院了。
積雪院在霍家寨中地勢最高,這是程瑾玉的設(shè)計,若是設(shè)在低處,時不時經(jīng)過,麻煩可就多了。
淑清芬?guī)е忝脗?,鋪木屑、鏟雪。
她身后有年紀相仿的流民女子,不知父母名姓也忘記祖籍何處,也有上了年紀的周大娘。
周大娘干起活來很賣力,道其往事來不含糊,尤其是蘇謐山的故事。
唐易瑤留在了含章院蹭飯,許瀾夜孤身一人提著烤鴨,晚上準備就著小酒加餐。
他正走到山門,就聽到周大娘嘹亮一嗓。
“你們這些小妮子,生得晚啊,沒見過當年那些人和事兒。
我跟你們說,起義軍跑得滿河北都是,什么相州的侯四娘啊,咱們幽州的蘇謐山啊,跟著濟北王那是一路南下,殺進洛陽,前朝那些個大官,腿都嚇軟了,爭著搶著要給蘇謐山提鞋!”
“咳咳?!?p> 許瀾夜往遠處望,后面一個青衣紅氅又戴著風帽的,不是蘇朝歌是誰?
“那侯四娘還小,見了咱們蘇公,本以為活罪難逃,可蘇公什么都沒說,還免了相州的稅賦,侯四娘千恩萬謝,還派人送蘇公入洛陽?!?p> 許瀾夜看樂子,唇抿成一條線,憋笑憋出內(nèi)傷。
周大娘估計不知道,身后站著的就是蘇謐山的侄孫女。
周大娘一邊鏟雪一邊說話,大氣也不喘。
淑清芬比起來都沒周大娘能干,自己一邊兒已經(jīng)掃干凈的長度算起來只有周大娘的一半。
一到晚上,白天化了的水又結(jié)成冰,打滑一出溜,腳踢出去,看樣子要屁股著地。
蘇朝歌在她身后,拽住她的膀臂,“小心?!?p> 周大娘回過頭來,提著手里的畚箕輕輕撒木屑,“哎喲芬娘你這是咋回事???”
說著拾起淑清芬掉在地上的鐵鍬,“咱們趕緊干完,回院子吃飯?!?p>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p> 淑清芬剛剛實在是聽故事聽得入神,原先一直以為當土匪沒出路,看了人家才知道,不是土匪沒出路,而是腦子不靈光就沒出路。
她看了看蘇朝歌,“蘇小姐,你也姓蘇,你認得蘇公嘛?”
蘇朝歌現(xiàn)在明面上是來探封蘭橈,擔了積雪院的帳房事務(wù)以為遮掩,過午更是按照衙門六曹的規(guī)劃給她們分官職,條分縷析,眾人終于清晰了自己該干什么。
都姓蘇,都是聰明人,淑清芬看蘇朝歌的眼神都變了。
“沒見過面,清芬姑娘,你也不看看我才多大?!?p> 蘇朝歌賠笑道。
周大娘沒往心里去,范陽蘇氏子弟那么多,蘇朝歌能來霍家寨玩,想必是個閑人,既然是閑人,應(yīng)當不是長房子孫而是什么旁支。
旁支有時候和布衣沒多大差別,好處沒享受到,苦一樣吃。
“蘇姑娘,雪不是這么鏟的。”
周大娘見她有氣無力,弱不禁風,一把拽過鐵鍬,“你得這樣?!?p> 她把著鐵鍬,兩只胳膊格外有力,一腳踏在鐵鍬邊上,用力一踩,半冰半雪的積雪瞬間清了一大塊兒。
“周大娘真有力氣……”
“不比你們讀書人啊,不用干活,不用做飯,周大娘也是小姑娘過來的,那時候天天咳嗽,風一吹就流鼻涕,后來每天干活,啥病都沒了,就是有病也能扛了。
你得多吃飯多走走,別一天天就知道看那書……”
蘇朝歌受著周大娘的關(guān)心,她沒有別人的不耐煩,無論對方語氣如何,都是微笑聽著。
周大娘以為她左耳進右耳出,索性甩甩手,“我啊,我也不稀得講,到來你又說周大娘碎嘴子,今兒就先干到這兒吧,我看芬娘餓得直不起腰了?!?p> 淑清芬確實彎著腰,雙目無神,餓鬼一般,“走吧周大娘,吃飯去?!?p> 二人相互攙扶著往院門走,三兩步回過頭來。
“蘇小姐,你也來啊?!?p> 她抬起頭凝神望去,許瀾夜正站在松雪下,俊逸疏朗,風拂過,一簇雪落在肩膀上,霰落如銀,水藍色的胡服領(lǐng)翻出內(nèi)里白色的提花暗紋,里頭鵝黃的薄棉袍下,隱約見著層層繃帶。
落落穆穆,如松下風。
許瀾夜也在看著她。
蘇朝歌想過很多剿匪的可能,她是個精打細算的孔目,自小跟著賬房先生問東問西,她不是沒想過打。
打起來會花錢會死人,但卻是最粗暴的辦法。
而且一將難求的幽州營白送給許瀾夜做戰(zhàn)功,許瀾夜便是當之無愧的幽州營都尉。
可她現(xiàn)在竟然不忍打破這些沉靜。
“餓了吧?”
許瀾夜提起烤鴨,“走啊,吃點兒東西?!?p> 蘇朝歌摸了摸癟著的肚子,“你怎么知道我餓了?!?p> 她同時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
到底怎么做才能達成最好的結(jié)局?她拿捏不住程瑾玉的脾性,至于燕王還是駱明河更無從談起。
“你去見大當家了?”
“是啊,還探了些消息。”
許瀾夜得意洋洋,“我也跟你一樣,主張和,含章院確實有幾個能打的,我們要是能說動大當家,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那幾個人也能去幽州營。
真是個漢子,假以時日,不說帶兵,至少當個健兒壯士,振奮軍威也好啊?!?p> “你真的不想……”
走到積雪院門口,里面已經(jīng)設(shè)好了宴席。
封蘭橈坐在主座,兩邊紅線毯下依次排開,推杯換盞,美酒佳肴,其樂融融。
真的不想嗎?回到戰(zhàn)場上,找到當年丟失的熱血,彌補遺憾。
想啊,可是這世道,一心為國的變成食人羅剎,盤剝百姓的是護國軍神。
蘇朝歌明明那么聰明,有時候想起事情來總是簡單得可笑。
許瀾夜裝作沒聽見,看淑清芬招呼著“許帥”后,就也揮揮手進去了。
殘杯冷炙,唐易瑤終于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
淑清芬和周大娘剛好收拾著碗筷,抬眸問:“你去哪兒了?”
“她還能去哪兒?”
周大娘見怪不怪,“含章院找軍師了唄,那身上,那味道,芬娘你就聞不出來?”
淑清芬啞然,她還真是個瞎鼻子。
“小唐,你這個月經(jīng)常往那邊兒,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唐易瑤不開心了,她最討厭別人管她,“你干好自己分內(nèi)事就好了唄,管我做什么?!?p> 她眼睛余光瞟到了廊下的許瀾夜和蘇朝歌。
蘇朝歌撐著張地圖,指指點點,一旁的許瀾夜也附和著。
那種眼神……好像在哪里見過。
唐易瑤在很多事上極其敏銳,所以也就養(yǎng)成了看人眼色瘋狂作死的性格。
她拿捏封蘭橈不會真生她的氣,拿捏程瑾玉不會動真格,在一群比她聰明、武功高的人之間,混得風生水起。
但霍晏楚和程瑾玉她看不懂。
連帶著這一對……
許瀾夜眼里的是什么,是欣賞嗎?或者說什么別的情感?她早就對此人不抱希望及時止損,即便如此還是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