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古代言情

扶青云

  暮色入戶,許瀾夜點(diǎn)起燭火,輕輕拂拭古雪刀。

  刀劍是俠客的伴侶,比人還要可靠。

  劍客會勤擦拭,以保證寶刀不銹,每次他就著燭火看刀,便會有一種與摯友談心敘舊的感覺。

  古雪刀下亡魂無數(shù),裴玄拿漠北人祭刀,所過之處眾人皆歌頌他保家衛(wèi)國,戰(zhàn)神降世。

  小時候的許瀾夜每每見到古雪刀出鞘,都會在不遠(yuǎn)處偷偷跟著比劃,什么魚龍悲嘯、破月遙嵐,裴玄的招式干凈利落,刀刀致命。

  裴玄百戰(zhàn)百勝,在許瀾夜心中猶如神祇一般。

  他會偷偷摩挲著裴玄的刀,心里暗暗下定決心也要做大俠。

  他以為裴玄會鼓勵他。

  結(jié)果裴玄卻說,希望自己的徒弟能平安順?biāo)欤皇罒o憂。

  一到夜晚,不知是錯覺還是什么,許瀾夜總覺得匣中的古雪刀在訇然夜鳴。

  忽然,窗外傳來沙拉拉的磨刀聲,后院里的大鵝一聲慘叫,劃破夜幕。

  許瀾夜和同僚武淮沙同宿在一處。

  寓所狹小,二人一左一右,將一座堂屋拆成兩半,中間堪堪用屏風(fēng)隔開。

  武淮沙是個大粗人,常常不管這屏風(fēng),把自己的東西堆過來。

  包括許瀾夜養(yǎng)在后院的雞鴨鵝,武淮沙有時候也會不經(jīng)允許擅自宰了煮一鍋。

  許瀾夜因這事反復(fù)說過無數(shù)次,奈何武淮沙廚藝太好,每每做好一鍋湯分而食之,許瀾夜都會含淚吃兩大碗。

  但他馬上就要上山,武淮沙這廝不會把后院的家禽全部吃完吧!

  許瀾夜放下古雪,一邊罵娘一邊走向后院,“媽的,武淮沙,你不會要把老子的鵝全殺完吧!”

  后院倒是不小,武淮沙把平日不用的東西全堆在墻角,簇?fù)碇舛d禿的核桃樹,連帶著往茅房走都艱難無比。

  許瀾夜的鵝舍被擠壓得僅存立錐之地,即便如此,小小的籠子旁也堆滿了他不用的盔甲衣裳和木材。

  許瀾夜走上前,略帶嫌棄地把戳進(jìn)鵝籠的一塊木料挪開。

  他給武淮沙起了個外號,武野狗,就因為此人跟條狗似的,老喜歡從路邊拾東西回來,堂屋內(nèi)的雕花木屏風(fēng),就是前任刺史卸任搬家時順來的。

  “放心吧不會的,我今早跟后廚老鄭學(xué)了怎么燉鵝,今兒把鵝殺了,明早給蘇孔目送行!”

  武淮沙一手握著鵝脖子,大鵝已奄奄一息,任人撥弄,咽氣后,武淮沙熟稔地拔毛,白羽窸窸窣窣落下,堆了滿腳。

  許瀾夜皺眉撇嘴,“給蘇孔目送行?武野狗,你待她這么好,還要借花獻(xiàn)佛宰我的鵝?!?p>  對于鵝被宰這件事,許瀾夜倒不生氣,武淮沙廚藝不錯,比府衙的廚子做得都好。

  但是,武淮沙什么時候跟蘇朝歌互通有無了?

  “蘇孔目人很好啊,我去年有筆糊涂賬忘了記,長史為此說了我半天,多虧了蘇孔目,拿出來草料單子,我才能逃過一劫?!?p>  許瀾夜靠著核桃樹,雙臂抱胸,“哦?所以你胳膊肘往外拐,要用我的鵝當(dāng)賀禮是吧?”

  “蘇孔目人真不錯,說真的,你跟她一起去,一定要好好照看她?!?p>  武淮沙手握菜刀,剖腹取臟,扔進(jìn)旁邊的菜桶,不消一會兒,鵝頭、鵝頸、鵝翅、鵝胸以及鵝掌,就整整齊齊排滿了菜板。

  許瀾夜續(xù)點(diǎn)油燈,雖然嫌棄,卻守在菜板前,武淮沙會燉鵝也會腌肉,若是從軍作戰(zhàn)肯定是炊事兵里最拔尖的那一個。

  武淮沙用麻繩和荷葉包好肉備用,背過身去,許瀾夜舉燈也舉累了,索性掛在樹枝上,“你和蘇朝歌,啥時候認(rèn)識的?”

  缸里清水倒映著武淮沙北方漢子剛毅的臉,碎冰浮在水面上,瑯瑯成韻。

  武淮沙舀了一瓢水倒入臉盆,和著皂角粉洗手,“就是你說,蘇朝歌哭哭啼啼狼狽十足的時候?!?p>  “那還挺早的?!?p>  “后來我問了才明白,那時她娘不在了,剛過頭七回來,而且她娘改嫁得早,倆人疏離,她過了頭七就回來點(diǎn)卯,喪服套在袍子下?!?p>  許瀾夜突然內(nèi)疚起來,“你怎么不早跟我說。”

  “你也不提她,我貿(mào)然提起算什么嘛?!?p>  “那我確實(shí)該獻(xiàn)鵝賠罪?!?p>  許瀾夜轉(zhuǎn)身回屋,竹簾子剛掀起,武淮沙忽然問道,“剿匪的事兒,你怎么想的?”

  “還能怎么想?趙崇約都說了,蘇孔目有把握,當(dāng)一天和尚撞一天鐘,這尊大佛能好好從落翮山上下來,我就大功告成?!?p>  次日,刺史府衙前,蘇朝歌披著長披風(fēng),頭上戴著風(fēng)帽。

  帽檐落下來的巾子被她系在臉前,掛在鼻尖處,整張臉只能看見一雙眼睛。

  許瀾夜剛拴了馬,手里拿著馬鞭,龍驤虎步,衙門前定睛一看,女人自帶一股凜然英氣。

  “你是……”

  蘇朝歌一雙丹鳳眼微微流轉(zhuǎn),許瀾夜當(dāng)即認(rèn)了出來,這是他見過最渾然天成的丹鳳眼,尤其是那微微吊稍的濃眉,秀氣卻不秾艷,精明狡黠。

  這種胡人的風(fēng)帽在幽州極其流行,不過平時只有姑娘會把頭發(fā)散在身后。

  許瀾夜側(cè)目,蘇朝歌一頭半棕的微卷發(fā)僅由絲繩松松系于身后。

  何等茂密,讓府衙里衰鬢先斑的幕僚看了都艷羨。

  “怎么不束發(fā)戴冠?”

  許瀾夜笑道,“讀書人么,要正衣冠的。”

  “……頭發(fā)太多。”

  蘇朝歌不情不愿來了這么一句。

  “之前的事兒對不住,有些誤會,我這個人不喜歡把事兒藏心里,馬上就要共事,說開了就好。”

  這下輪到蘇朝歌盯著他,許瀾夜頗不自在地轉(zhuǎn)了眸子,良久聽到對方一聲輕笑。

  “都多久了?!?p>  “是啊,都多久了?!?p>  許瀾夜打著哈哈,“咱們是餞行完就走?我?guī)愤€是你帶路?還有,為什么是我?”

  “你猜到是我選的你?”

  許瀾夜一手叉腰,一手無聊地甩著馬鞭,“你提議剿匪,府衙里有多少衛(wèi)士,我和府君關(guān)系也不怎么樣,如果我是他,我就會選更笨的武淮沙,有時候笨蛋不會生事也更好拿捏,錢財武器美女,稍稍一點(diǎn)就上鉤?!?p>  “壁立千仞,無欲則剛,你這種人摸不清底,的確,選你也是一種冒險?!?p>  蘇朝歌弱不勝衣,小身板騎馬都夠嗆,竟然異想天開要闖土匪窩?許瀾夜出于好心,“我勸你一句,現(xiàn)在后悔來得及,霍家寨魚龍混雜,我自??梢裕D恪?p>  門軸響動,老鄭開了偏門。

  蘇朝歌疾步上前,根本不等許瀾夜說完話。

  “讀書人,真他媽的犟?!?p>  堂前,趙崇約擺好酒席,負(fù)手而立,沈恒和季青衣一左一右,看來是等他們已久了。

  蘇朝歌將巾子上的扣解開,兜帽去下,許瀾夜也跟著入座。

  沈恒欲言又止,趙崇約不說話,沒人敢出聲。

  “更生,你馬上就要去落翮山了,沈參軍有好些體己話要跟你說?!?p>  趙崇約眼神示意,沈恒這才啟了口。

  “蘇孔目對落翮山知之甚少,我特地找了幾個和許帥一樣入幕的武官,霍家寨現(xiàn)在話事的有三個當(dāng)家,大當(dāng)家霍晏楚,是前任老當(dāng)家的幼子,你應(yīng)當(dāng)見過。

  二當(dāng)家袁嘯天,舊神武軍的校尉,有聲望,卻被霍晏楚壓制,三當(dāng)家是個姑娘,封蘭橈,機(jī)敏過人,手底下有一支娘子軍。

  寨中的女子,基本上都在封蘭橈手下。”

  說罷,便將一卷書冊交給蘇朝歌。

  “多謝沈參軍?!?p>  蘇朝歌接過后道謝,料想沈恒作此種姿態(tài),獻(xiàn)上殷勤,是怕自己心有罅隙生了報復(fù),“我已有考量?!?p>  “更生此次若得勝而歸,便證明你足以勝任上佐三職?!?p>  趙崇約左顧示意季青衣,“長史也得對更生上心啊?!?p>  這些文人的彎彎繞,許瀾夜也只是略懂個大概。

  不管怎么說,趙崇約借蘇朝歌升官為真,季青衣樂見其成,算起來,估計只有沈恒物傷其類。

  有福同享,有難不同當(dāng),大抵如此。

  趙崇約見許瀾夜想得出神,便提了他一嘴,“許帥,這次上山,事無巨細(xì)都得聽蘇更生的,明白嗎?”

  蘇朝歌側(cè)目,趙崇約為何突然來這么一句?事無巨細(xì)都要聽自己的,難道許瀾夜曾有過抗命的時候?

  許瀾夜抿著嘴,剛咽下一杯玉浮粱,“府君放心,蘇孔目肯定能全須全尾回來?!?p>  眾人哄堂大笑,季青衣道:“交給許帥,我們都放心。”

  自始至終,只有沈恒憂心忡忡,一改往日刻意刁難的神色。

  蘇朝歌控制自己不去看此人,默默飲完自己杯中茶。

  宴席散后,許瀾夜和蘇朝歌相伴出府,沈恒跌跌撞撞追上前來,氣喘吁吁。

  他年紀(jì)大了,又跑得如此快,吸進(jìn)去的寒氣太多,腔子里似有千根針在扎。

  水霧彌漫,沈恒硬生生拽住蘇朝歌的披風(fēng),“蘇更生,我還有一事要說?!?p>  “沈參軍,我們又丟不了,你這么著急干嘛。”

  許瀾夜走到拴馬柱旁,正打算解韁繩。

  “這次賊人非同小可,你若是因我之故負(fù)氣上山,那便是我沈恒有錯在先。

  我當(dāng)年做小吏,也是這么過來的,年三十看賬本,天天點(diǎn)燈熬油早起點(diǎn)卯,看人鼻息做事。

  我以為那么做……我沒想到你會這樣?!?p>  許瀾夜沒好氣道:“人都走了,你還說這些做什么,我們軍令狀都立下了,總不能反悔吧?要不沈參軍你動動嘴皮子,就說茲事體大,要我們原路返回?”

  蘇朝歌不為所動,“我都知道,沈參軍,說真的,之前我確實(shí)對你有些怨氣,但我不恨你。

  因為我知道,若我在你的位子上,我也會這樣。

  我看你的臉色,你看長史的臉色,長史看府君的臉色,府君又得看吏部的臉色?!?p>  “更生……”

  “我要上山,不是心血來潮,也不是負(fù)氣,讀了那么多書,與其自命清高,清苦一生,不如搏一次?!?p>  蘇朝歌釋然道,“您教我的那句話,我現(xiàn)在還記得,我們這些士人,總得有些上頭需要的能力,才能活下去,不被代替?!?p>  此話一出,沈恒懸著的心終于放下。

  不過,沈恒還是從袖子里掏出一枚鳴鏑,“這是我向武淮沙討來的,他一聽我的來意就答應(yīng)幫忙,這幾天在落翮山邊加強(qiáng)戒備。

  你若有變,立刻發(fā)射鳴鏑,府衙的衛(wèi)隊會立刻趕去救你。”

  “謝謝?!?p>  蘇朝歌收下后,對著沈恒深鞠一躬,驚呆了一旁的許瀾夜。

  “好了好了,該走了。”

  許瀾夜不耐煩催促道。

  馬車轔轔,二人走了片刻,便已消失在街頭。

  沈恒嘆了口氣,轉(zhuǎn)過身,剛好撞見出門的季青衣。

  “老沈,你怎么心事重重的,喝了三杯酒就出來了。”

  “沒什么,高興?!?p>  沈恒忽然換了副面孔,忙把眼角淚花擦干,“我可討厭這蘇更生了,她一走,我高興還來不及呢,終于不用看她那張死人臉了。

  還有這許瀾夜,一到下班躥得比誰都快,我也不待見他,現(xiàn)在府衙終于清凈了……”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jìn)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shè)置
設(shè)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