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
約摸一個小時的車程,我們終于到了靈臺山腳豬籠村附近。
雨勢漸小,只有些零星雨絲飄飄灑灑,落到臉上順著脖子往下鉆,讓人感覺到山里冬天的清冷。
我們把車停在村口的操場附近,步行前往師父的居所。
清輝在前頭領路,從操場北向茂密的野生灌木叢中選好“洞口”,向下探腳,是一條狹小的羊腸小道。順著小道往前走,又是田壟,兩邊仍是水田,成熟的稻子垂著頭,沐浴在細細的雨絲中。
小道頗有些泥濘,清輝在前面跳來跳去,輕巧地撿些好走的地兒走。她穿著一雙絳紅色的運動鞋,無可避免地,泥巴星子已經(jīng)黏上去了,像是鞋子上繪著的泥花兒。
她自己撐著一把深藍色的小傘,上面印著“喜福喜·萬事皆濟”字樣,伴隨著她一跳一跳,這句廣告語就在我腦子里晃啊晃。
小小的神婆店都開始打廣告,我都懷疑我的藥店沒生意只是因為沒打廣告。
“同心藥店,讓健康伴您同行”或者,“成就健康事業(yè),做百姓藥房”,我腦海里突然冒出一句廣告詞。
我們主營各類藥品藥械,覆蓋面廣、價格實惠,歡迎大家來選購!請允許我在這里打一下廣告,晚些我們也可以籌劃給大伙兒再送些傘、扇子、洗潔精、電飯鍋之類。
話說回來,此刻我們正繞過一片竹林。竹林蔥蔥郁郁,雨水滴落在竹葉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雨天的竹林有些暗淡,烏蒙蒙的一片,有些怕人。不時,不知是鳥還是什么東西,在里面鬧些動靜。
竹葉上掛滿晶瑩的水珠,微風吹過,竹枝輕輕搖曳,水珠如同跳躍的精靈,在空中飛舞,像一場煙霧,迷迷離離的,一切是那么的靜謐。
我和明來沒有拿傘,也不好意思去蹭清輝的廣告?zhèn)?,只得由雨水慢慢濡濕了衣服。尤其是我們的長褲,和小路邊沾滿雨水的花花草草碰到一起,一些水珠碎成一地、一些則鉆進我們的褲子,開始一場探險和遠航。
這時,不知怎么地,我想到了我很喜歡的一個詩人寫的詩:
“種子
當我蹲下來和一棵草講話時
我最想做的事情
就是把它的種子
一些留在根下
一些帶到遠方”
雨水也好,種子也好,都是一樣的,美在幻化。
沿著村道,清輝一溜小跑上了一個小山坡,鉆入樹叢,用傘面輕輕拂開垂下來的枝條,不小心便把紫色的小花頂翻在地。
我們也跟著跑,我想起了小時候,天蒙蒙亮就跑著去上學的景象來。
我寫過一篇作文,也是一首詩歌之類的,老師大紅字批語,“認真點,不能湊字數(shù)!!”
好像是這樣的:
“路過一座橋,水波不興,沒睡醒
路過一座舊時學堂,沉睡了百年,沒睡醒
路過田壟,露珠趴在菜葉上,一動不動,沒睡醒
路過樹林,只有鳥蟲鳴叫,樹沒睡醒
路過村頭,只有一根炊煙裊動,人沒睡醒
路過懸崖邊上,對面的灘頭,蘆葦?shù)蚩?,黃了一地,還沒睡醒
路過竹林,蚯蚓死在路上,干了,還沒睡醒
到了另一個村頭
看到一棵老樹
沒有葉子
爪子奮力撕破天空
有人說他的傷疤像個眼睛
我說是的
偷看了一眼菜園
就回去了
最輕的竹葉都沒動,風沒睡醒
跑快點!”
跑下了小山坡,又走了好一會兒,出現(xiàn)一方平地,我們終于來到一座小院前。小院僅是一間,周圍并不見其余村家,應該是豬籠村尾較偏遠之地了。
小院青磚閣樓,被一道矮小的圍墻圍攏著。
圍墻上爬滿了綠色的藤蔓,它們應當是爬山虎。翠綠欲滴、密密麻麻、縱橫交錯,好像一道天然的屏障,抵御著山間的清冷。
透過圍墻,我們可以看到門后有一條石板路往里面延伸,院內(nèi)種著各種花草,還有一畦菜地,上面種了些綠油油的油麥菜還是什么。
再遠處,還有一棵高大的銀杏樹,樹下點綴幾個石頭樁子,十分雅致。
我們來到門前,門口是一扇暗紅色的大門,循例貼一對門神。門上掛著兩個小燈籠,寫著“佛光閃閃”四個字,門旁邊還有一個“請勿喧嘩”的牌子。
清輝輕輕扣了三下門環(huán),不見有人應,我們也不敢聲張。
又扣了三下,不一會兒,門開了。接待我們的正是師父的兒子李自音。
他皮膚小麥色,十分高大壯實,像是有1.8幾的個頭。臉瘦削俊朗,框著一副黑框眼鏡,顯得像個有智慧的大塊頭。他身穿一件白襯衫,渾身肌肉鼓鼓囊囊的,下面搭配著一條黑色的長褲和一雙干凈整潔的皮鞋。
這樣的穿搭擱在村里,我們的眼睛都覺得還有點不適應。
“清輝!你來啦?!彼泻袅艘宦暎曇羧绾殓姲銣喓?,瞬間就讓我們接受了這一切的不合理。
“師兄,我?guī)笥褋砜匆幌聨煾??!鼻遢x爽快地回答。
“請進?!彼p輕地一招手,示意我們進入小院。
我們沿著石板路,往里面走,映入眼簾的是一方小小的池塘,天色漸晚,水面墨黑一片,只剩下幾片殘荷,葉子已經(jīng)開始凋零,青翠的色彩漸漸褪去,變成了淡黃色。
荷塘四面,長著許多樹,蓊蓊郁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楊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樹。
樹下有幾個石頭樁子,日經(jīng)月累,雨水洗出了一層暗暗的苔蘚。
正所謂:“蓮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濁酒一杯天色晚,木香花濕雨沉沉?!?p> 我們踩著像是打了霜的石板,發(fā)出的“吱吱”聲響,很快到了堂前。
這會兒,師父正坐在門口的銀杏樹下,和幾個村鄰聊天。
看著我們走過來,微笑著問,“你們是來求佛還是求人???”
“我們來看您!這是我朋友。”清輝笑嘻嘻地跟師父打招呼、耍嘴皮子。
“哦?都是青年才俊!”師父望了望我們,微笑著說道。
“師父,我?guī)砹艘恍┧?,請您品嘗一下?!鼻遢x拿出一盒新鮮的“索馬里山竹”,小巧玲瓏、香遠益清。
這讓我和明來不禁對了下眼色,不約而同地想起那個擠在財神爺旁邊的“索馬里奇異果”精美果籃。
“其實我還帶了一些風味糖果,是給您的孫女準備的?!鼻遢x嘿嘿地笑著說。
“啊,你們太客氣了!”師父感慨道,“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的是太懂禮貌了。”
我們接過自音師兄遞過來的小凳子,在師父旁邊坐下來。
“你們怎么稱呼?”師父問。
“明來。師父。久仰您的大名!”
“我叫秦斌。師父?!?p> “好、好,你們都叫我六叔吧?!睅煾刚f。
六叔其實是“六如居士”,后來清輝告訴我們的。六如即“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出于《金剛經(jīng)》。
此刻,我們看師父,頭發(fā)有些花白了,斜梳在一邊,略顯稀疏,透出大面積的頭皮。
他的臉布滿深深淺淺的皺紋,顴骨高高隆起。
眼睛深陷在眼眶里,顏色暗淡,看起來像是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歲月的沉淀。然而,當他注視著你時,眼睛似乎又會變得明亮而有神。
師父穿著一件淡藍色的忠實長袍褂子,上面還搭了一件灰色的羽絨服,整個人溫和地笑著。
旁邊坐著的,都是他村里的老伙計,大家家長里短地聊著,談論著最近村里的魚塘和果園的情況。
我們的事無從談起,只能應和著。也是,眼皮跳和魚塘、果園比起來,哪個更重要呢?
大家從東村的田聊到西村的樹,從上村的雞聊到下村的人,從烏克蘭的炮火聊到刀郎的羅剎海市,談論著馬戶又鳥這些我們?nèi)祟惛镜膯栴},直到意興闌珊、月朗當空,好不快意!
時候不早,村鄰幾個起了身,跟我們話別。一老爺子,仍恨恨地罵上幾句茍茍營里的腌臜廝。
自音師兄送幾位鄉(xiāng)鄰出門,清輝才趕緊抓著話題引到眼皮跳的事,當然還有虛空藏菩薩、女伏羲、金剛杵、神輪種種,都一一道來。
師父饒有興趣地聽著,卻不發(fā)一言打斷。
末了,師父說,“我看這夜已經(jīng)深了,你們暫且在寒舍住下吧。夜里山路不好走,還是明兒再回風城吧?”
“那眼皮的事呢?”清輝急切地問。
“跳了大半個月了,再跳多一晚無妨?”師父樂呵呵地望向明來。
師父在征詢我們的意見,我們當然只能從命。我們當然還是想看看師父有什么解決辦法,畢竟那眼皮還在那跳著呢。
自音師兄安排我們在旁邊的廂房住下。
而我和明來卻睡意全無,在這樣小山村、這樣陌生的環(huán)境,遇到這些人,我們心里頗不寧靜,很難入睡,便相約起來走走。
我們走到庭院,踏著石板路慢慢地走。
這路本來陰森森的,今晚卻很好,月色入戶,雖然月光也還是淡淡的。
淡淡的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滿了鹽。
“你覺得師父有辦法嗎?”明來問我。
“肯定有吧。放寬點心?!蔽乙膊恢溃荒苓@么說了。
說實在的,有那么一個瞬間,我強烈感受到我們的無奈,也有對未知的恐懼。
可是未知,不就是世間的實相嗎?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月往西偏,慢慢地我們也感到了疲乏,又順著石板路走了回去。
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柳影。
路過銀杏樹,幾張板凳空空如也。
人散后,一勾新月、夜色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