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大街上，忽然停住腳步，驚奇地環(huán)顧四周，那種感覺就像是從一個生命那么長的美夢中的醒來。
我慢慢地跟在一幫年輕人后面，大概是高中生吧，穿著顏色燦爛的衣服，有一個還穿著一條天藍色的校服褲。他們嘻嘻哈哈、鮮衣怒馬，走路都是歡快的，說話聲音也都很好聽，在安靜的夜里脆得很。
我喜歡他們，高啟強不也喜歡紅綠燈前飆車的年輕人嗎？我緊緊跟隨在這些吸引我的人身后。只有這些熱情的人才能引起我的興趣，這些人瘋狂地生活、瘋狂地表達，同時對一切事物心懷渴望，他們毫無倦意，不屑于陳詞濫調(diào)，只是燃燒、燃燒、燃燒，要把風味市燒出味道、要把頂頭的月亮燒得像冰淇淋一樣融化掉。
我心里仍然想著明雪。為什么還想著呢？我想怎樣？我有什么想法嗎？沒有。
她好像真的是我心里下過的一場雪，那么白、那么白，可惜馬上就要消融了，化成了流淌在我血肉里的記憶。
初中、高一、高二我們都是同班同學，明來高我們兩屆。
初中靠海，一個小海洼，?？恐齼芍徊淮蟮拇＿呥€有一片紅樹林，海水咸咸的味道穿過樹林，來到我們的學校。校園里只有三棟樓，一棟宿舍和飯?zhí)?，那時吃一餐午飯我沒記錯的話，好像是3塊錢。說句不好意思的，我第一次在飯?zhí)贸燥?，飯?zhí)冒⒁探o我舀了一大勺肉和一只鹵蛋，我感到很驚訝，3塊錢有這么多嗎？那種味道至今仍然難以忘懷，從而也奠定了飯?zhí)冒⒁淘谖倚哪恐屑浪景愕牡匚?。在飯?zhí)瞄T口，還有一棵很大的樹，事實上不是很高，但很大、有些年頭的樣子。
校園不大，只有兩個籃球場，四個籃。但每當夜幕降臨，晚自修前吧，這里是最熱鬧的地方?？傆幸粋€籃、一個半場會被圍得水泄不通，教學樓欄桿上也會擠滿看球的腦袋。說是看球，其實是看人。打球中有三個人，我永遠是忘不了。一個是胖子，非常胖，起碼有200斤吧，但很靈活，拜佛動作、左右運球拉開的幅度非常大，而且也很準。另外一個，是我同一個鎮(zhèn)上的師兄，黑黝黝的，名字叫大海，真的。打球喜歡脫去上衣，汗流浹背，跳得非常高。抓籃板的時候，能夠高高躍起，然后單手抓到球往另外一手重重地一扣，小小的校園瞬間被“嘭”的一聲巨響充滿。我們很受震撼，在初中校園里，能光著膀子，黑黝黝的，是一種力與美的視覺沖擊。
最后一位，也是是明雪，還有我們所有人最為矚目的。名字不記得，是我們的師兄，就叫他“流川楓”吧。不是說笑的，如果“流川楓”在現(xiàn)實中有原型，我覺得他是對得起這個名字的，我們私下就是這樣叫他的。他的其中一只腳，有一點點的瘸，就是一點點而已，不太明顯。但他長得真的很帥，皮膚小麥色、壯實，頭發(fā)有點長、飄逸，眼睛很好看、眼神堅定。他打起球非常流暢飄逸，左右手運起球如龍吐珠、非常自如，又打得很扎實、很穩(wěn)，是小小球場上最亮的星。以至于很長時間里，我感覺他打球的美甚至連NBA的球員都趕不上。理智上，我們知道，這是一種時間的幻覺，但那真的很美，我是第一次知道，可以用美來形容籃球?！傲鞔鳌鄙蠄龃蚯蜃詭Ч猸h(huán)，但場外很低調(diào)，不怎么說話，女生都很喜歡他，明雪也不例外。
喜歡他，可能也投射了另外的一個人影吧。那時候，Jay、林俊杰、孫燕姿這些剛興起，《范特西》《葉惠美》《七里香》那些吧，大概是。說實在的，剛興起那會兒，我是不喜歡Jay的，我還沉迷在四大天王的余暉里。我說，口齒不清，你在唱什么？干脆說得了。但明雪他們是很維護的，常常與我們對噴，說我們落伍?，F(xiàn)在看來，她是正確的、前瞻的，如今我們還在聽著這些歌，好像又陷在余暉里了。
打完球，大家在教室里聽廣播，那時我們班有個男生在廣播社，晚上有個點歌的節(jié)目，就是播著那些歌。一天晚上，一個我們班匿名的女生點了首歌送給“流川楓”，大概是《晴天》或者是《三年二班》吧。播歌之前，廣播還讀了幾句女生跟他講的話?，F(xiàn)在想來，大概也是“希望你永遠開心”那樣的話吧，但這在當時，我們看來已經(jīng)算是比較前衛(wèi)、比較炸裂的了。我們晚自修都很騷動，根本平靜不下來。情竇初開的我們總喜歡拿這些開玩笑的，又在猜測是誰誰誰點的歌，說著一些也許只有那個時候才會說的話。我留意到，明雪整個晚上都埋著臉、趴在桌子上，有一陣子好像還在抽泣。一轉(zhuǎn)眼，時間過去了十幾年，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那首記憶里的歌是誰點的。
都不重要了，在記憶里，自己永遠是個邊緣人物、nobody。現(xiàn)在想起來，像是看了一場別人的電影，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想著么多干什么？我問自己，繼續(xù)往前走。
穿過合生街，街道兩旁小葉女貞花味道沖得厲害，不知道是香是臭，喜歡的人覺得香，不喜歡的人覺得臭。年輕人大概不喜歡，走到路口就往勝利大道去了，那里香，有大排檔，啤酒烤肉，香得很。
我的藥店在街道的轉(zhuǎn)角位置，靜靜地在那里，有些頹唐，外墻已經(jīng)褪色，門框生了銹。店門口的招牌有些發(fā)黃，上面寫著“同心藥店”四個字，啟超體的，我特意從他的書法著作里挑出來的，寫得真好?；野档牟Ａ淮百N著幾張色彩妖艷的廣告，“今日會員日、可刷醫(yī)?！薄?p> 透過窗戶可以看到一排排陳列著的藥瓶和藥盒，外面的街道已經(jīng)很安靜了，只有月光透過窗戶投下斑駁的影子。我仿佛還能聞到店里藥瓶的清香。仿佛還看到許多年以前，我的母親還在幫我打理藥店，她一會兒彎著腰在那掃地，一會兒站在椅子上踮著腳幫我們拿藥。
五年時間，一陣的功夫，母親不在了。世間的藥始終救不了時間的病。
我很喜歡我的藥店，它陪著我歷經(jīng)風雨，就像它永遠不會離開一樣。
胡思亂想什么呢？這時，我突然接到了明來的電話，把我從胡思亂想中打撈起來。他喊我明天和他一起去置辦嫁妝。
“我還在寫代碼呢。思如泉涌?！泵鱽碚f。
我仿佛看到一口老井，清冽的水不可抑制地洶涌上來，然后又很快枯竭了一樣，井底就像一張干涸的臉，裂開的縫像深深的笑臉，無法輕易彌合。
我知道明來的工作沒有我描述的那樣光鮮，碼農(nóng)究竟是農(nóng)，耕的田不一樣而已。我理解他的不容易。
他的公司是初創(chuàng)公司，就10來號人，做銷售的占了大半，天天打電話，給客戶定制APP，基本是要跪舔甲方爸爸的。
公司實控人老余，大學沒畢業(yè)就輟學創(chuàng)業(yè)，學喬布斯。他的家鄉(xiāng)以經(jīng)商創(chuàng)業(yè)為榮，讀書你就是個傻蛋。他外號“大嘴”，嘴巴碩大無比，吞吐四海、海納百川，笑起來時更可怕，但是能說會道。據(jù)說，投資人聽了他的故事要么潸然淚下、為他創(chuàng)業(yè)的高大志向感懷，要么腎上腺素爆表、為自己即將投出個世界級獨角獸激動不已。
早些年公司做校園約會軟件“要的就是你”，目標用戶精準，但當時大家使用還不普遍、受眾需求還沒培養(yǎng)出來，可以說是出現(xiàn)的時間早于大學生的思想啟蒙。到后來，“默默”“搖一搖”“周圍的人”火起來之后，就沒它什么事了。
好在老余心若洞火、明察萬物，率先嗅到了市場的變化。帶領(lǐng)明來他們及時轉(zhuǎn)型，把魔爪伸向了小朋友。不對，是開始調(diào)整公司戰(zhàn)略，旨在為青少年提供優(yōu)質(zhì)線上教育資源，讓小孩學出學出未來。在近十年，他們踩在了風口上，學習成了家長小孩最關(guān)注的事。他們的“學多多”APP一經(jīng)推出，廣受家長和小朋友的喜歡，很快成為風味市官方指定的課后學習輔助工具。
所以，老余常常對明來他們說，好好干，照這樣干下去，公司遲早要上市的。聽得大家腎上腺素又爆表了，為自己即將干出個世界級獨角獸激動不已。
但明來已經(jīng)不是小年輕了，他當年就是聽著老余“和公司一起成長”的鬼話被忽悠進來的。當年，他從風味尖端科技學校畢業(yè)，為的就是給像老余這樣充滿理想抱負的老板做事。
當時，老余已經(jīng)在圈內(nèi)名聲鵲起，“輟學創(chuàng)業(yè)”“90后霸道總裁”“舌戰(zhàn)央視”，讓老余成了VC的嬌寵、炙手可熱的創(chuàng)業(yè)明星。
還記得面試他的時候，老余趿拉著人字拖、一身松垮打扮，更夸張的是臉上貼滿五顏六色的便簽條?！斑@些是我小伙伴貼在我臉上，提醒我的待辦事項，我們公司就是這么寬松的環(huán)境”，他咧著大嘴說。
面試選在園區(qū)公共區(qū)域三樓連廊，老余一個電話給到人事，叫李總、王總、陳總、何總、歐陽總下來面試，那種實力和地位躍然他的大嘴上。明來嚇得不輕，只見一堆小年輕烏泱泱地下來，又是情景演練、又是項目演示，一番車輪戰(zhàn)下來，大家覺得明來各方面能力都不行。
明來感嘆公司的高要求，回去之后，想想這么好的公司還是有前途，心有不甘，就私下找老余。當時老余是微博紅人，泡在微博的時間多過上班時間。老余接到明來的私信，情真意切，想跟著老余干。他倒也爽快，直接就答復了明來，叫他“明天來報到，實習期，500，跟人事聯(lián)系?！本瓦@樣，明來和公司一起成長8年，和李總、王總、陳總、何總、歐陽總一樣，成為了其中一個明總。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又想得有點遠了，只能回過神來，問明來，“你天天整那玩意有意思嗎？”
明來沉默了一下，說：“哪來那么多意思，我就意思意思一下，這一天不就這么過去了嗎？”
嗯，也對。
“那好吧，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