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冬至這天,孤鴻子和方燕云去后山接風陵師太出來。
祭完了祖師郭襄,孤鴻子命人在清音閣擺了幾桌餃子宴,定了一班小戲,召集了三代、四代的弟子,陪師父過冬。
風陵老態(tài)龍鐘,歪在太師椅上,和眾人說笑了一陣,道:“我年紀大了,骨頭不爭氣,只能懶著身子和你們講話,大家不許笑話我。”
丁敏君來到她身側(cè),諂媚討好地說:“太師父,你看著還年輕,不許說自己年紀大?!?p> 風陵哈哈一笑,道:“你都叫我‘太師父’了,我還能不認老么?”
眾人聽了,都跟著笑了起來。
丁敏君殷勤地端來一碗餃子,想服侍她食用。
風陵接過碗,擺了擺手,道:“不必你伺候,我自己吃就好了。”打趣地說:“冬至不端餃子碗,凍掉耳朵沒人管?!?p> 眾人聞言,又哈哈大笑。
方燕云趁著師父高興,朝苦兒和曉芙招了招手,示意她們來到跟前,道:“師父,今日難得見你一面,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如今,我的門下只有靜玄和敏君兩個入室弟子,我想再多收二人?!?p> 風陵問:“哦?你想收哪兩人?”
方燕云道:“是曉芙和苦兒呢?!?p> 丁敏君一聽,鼻子里輕輕地哼了一聲。
風陵笑道:“原來是那兩個丫頭呀,她們?nèi)嗽谀???p> 二女雙雙來到她的跟前,向她叩頭問安。
風陵有兩年沒見她們了,上下細細打量了一回,見長高了不少,喜得老眼婆娑,伸手將她們摟入懷中,高興道:“苦兒,曉芙,太師父可想你們了?!?p> 二女也說:“太師父,我們也想你?!?p> 風陵慈愛地問:“太師父不在的時候,有聽你方師父和孤鴻子師父的話么?”
二女齊聲答道:“有呢?!?p> 風陵道:“沒有太師父的監(jiān)督,可有好好念書?”
曉芙點了點頭,說有認真讀書練字。
風陵又問苦兒:“你呢?從前你是最調(diào)皮的,我教你讀的四書五經(jīng),還有翻閱嗎?”
苦兒有些心虛,這兩年她玩耍多于讀書,支吾道:“呃……這個……四書五經(jīng)嘛……”
方燕云忙替她解圍,笑說:“最近苦兒跟我讀了些詩詞?!?p> 風陵饒有興趣:“是什么詩詞?”
苦兒道:“昨日方師父教我們讀了一首《送完者都同知》?!?p> 風陵微笑道:“好,你們背來給我聽聽。”
“來游天子學,藉甚有聲華。論事依三策,藏書至五車。姓名題雁塔,譜牒記龍沙。自可編青竹,兼宜綰白麻。文工金有價,貌美玉無瑕。興盡方豪飲,篇終不浪誇。豈惟吟《芍藥》,曾是賦《蒹葭》。事莫分難易,人須辨正邪。月中初折桂,天上始乘槎。勿待秋風起,宮門聽鼓撾。”
她們背得一字不落,風陵的目光滿是嘉許。
這首詩出自元代詩人楊載之手,他與虞集、范梈、揭傒斯并稱“元詩四大家”。楊載和風陵都是福建浦城人,兩家世代交好,這讓風陵自幼便有很多機會接觸楊載的詩作,她常稱贊其詩詞風格氣骨超邁。
方燕云知道風陵的脾性,她許久未見苦兒和曉芙,一定會考查她們的功課,提前教她們背楊載的詩,老人家必定喜歡。
果然,風陵十分滿意,道:“這詩里頭有一句話,一直引人深思。‘事莫分難易,人須辨正邪’,你們知是何意?”
曉芙答道:“方師父說,正邪有別,需要明辨,方不為邪者所惑。”
風陵道:“當今韃子皇帝昏庸,受樸不花這個奸邪之徒蠱惑,縱容其肆意弄權(quán),以致朝政混亂,法紀廢弛,貪墨成風,民生凋敝。要知道,社稷興廢,系于君王是非善惡之方寸;江湖安定,決于武林人士正邪之念。我等務(wù)須明辨正邪,堅守正道,使正義昭彰,邪魔無所遁形,天下才能復(fù)于清平。”
眾人忙齊聲答道:“師父請放心,弟子必定明辨正邪,不入歧途?!?p> 風陵點了點頭,繼續(xù)問曉芙:“既要明辨正邪,那么我來問你,何謂正者,何謂邪者?”
曉芙道:“我們名門正派光明磊落,扶貧濟困,俠肝義膽,就是正;那韃子朝廷、西域魔教,無惡不作,殺人如麻,踐踏百姓,自是邪類無疑?!?p> 風陵聽到她的答案,頗合心意,又問苦兒:“你也是這么想的嗎?”
苦兒想了想,卻說:“我認為,正邪無別,不過人心有別而已。比如正道之人,也可能行卑劣之事;而邪派中人,也可能有惻隱之心?!?p> 孤鴻子和方燕云心里咯噔一下:糟糕,這下準要壞事!
風陵師太聽了她這話,登時眉頭大皺:“你的意思是,名門正派,與邪魔外道沒有區(qū)別?”
苦兒天真地說:“是啊,太師父?!?p> 風陵氣得坐直了身子,喝道:“放肆!這話是誰教你的?”
大家見太師父生氣,嚇得跪了下來。
其時中原武林各派均視韃子朝廷和西域魔教如洪水猛獸,雙方形同冰炭,宿怨極深。劍拔弩張,針鋒相對,歲歲征伐,烽煙從未止息??鄡哼@番言論,在正派中人看來,實是大逆不道。
丁敏君火上澆油地說:“苦兒,你別在這里胡說八道了。蒙古韃子和魔教妖徒兇殘成性,怎么會有好人?你豈能將之與我們名門正派相提并論?”
苦兒反駁道:“若他們之中也有一心向善的人,而我們卻不分青紅皂白地一概而論,趕盡殺絕,與那濫殺無辜的壞人行徑又有何異?我們的正義難道只是掛在嘴邊的空談,而不是用公正的心去甄別嗎?”
此言一出,孤鴻子的心為之一顫,方燕云更嚇得臉都青了。
“太師父面前,不得胡說八道!”方燕云怕她越說越離譜,忙道:“念在你年幼無知,童言無忌,快快向太師父叩頭認錯!”
豈知苦兒不卑不亢,繼而又道:“我沒有錯。江湖浩渺,眾生百態(tài),豈能以門派之名蔽目塞聽?我們當以心觀之,以行斷之,而非憑籍門派之名妄下論斷。”
“你給我閉嘴!”方燕云喝止道:“心術(shù)端良者,自然投身于正門;心術(shù)不正者,便會趨附于邪派。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此乃常理,何辭可辯?”
看著苦兒倔強的表情,風陵越發(fā)氣惱,這孩子天資聰明,本來對她寄望甚殷,豈知她教而不善,還說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話,實在令人失望。
她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痛心疾首地對方燕云說:“你要收曉芙當入室弟子,我不反對。但這個苦兒,思想不純,心智未定,還這般振振有詞地說出此等虛妄之論,依我看,她還不適合修煉本派的武功?!?p> 她之所以這么動氣,是因為苦兒和曉芙都是她從小看到大的孩子,愛之深而責之切??鄡哼@一番話,在她看來是正邪不辨,是非不分。她擔心苦兒學了峨嵋派的武功后,卻為邪魔蠱惑,不走正途,為虎作倀,最后反而害了她。
方燕云從未見過師父如此惱怒,怕惹禍上身,忙道:“既然師父認為苦兒不合適,那就繼續(xù)讓她當學徒。我今后一定會嚴加管教,要她勤讀詩書,明辨是非?!闭f著,拽了苦兒跪下。
曉芙也勸道:“苦兒,太師父生氣了,你快給她道個歉吧?!?p> 苦兒卻不知自己錯在哪里,嘴巴繃緊,把頭偏向一邊,腮幫子鼓鼓的,始終不肯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