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被醫(yī)院下最后的病危通牒時,我用卡里最后的錢,給自己預約了一個入殮師。
老一輩說,走的時候儀態(tài)端莊,下輩子投胎才能投戶好人家。
我不求大富大貴,只求來世不要再做父母和哥哥嫌棄的真千金。
生日這天,我吃了整整一瓶安眠藥后,走進溫熱的浴缸,尋覓我的良夜。
手機突然響起,是我從假千金那里「搶」來的未婚夫:
「程翠翠,是你預約了我的入殮號?
「你在胡鬧什么,給狗做我都不會做你的單子?!?p> 01
我從腳趾頭炸到天靈蓋,懊悔預約的時候怎么沒看清楚。
當時病房里熱心的大姨直接拿過我的手機,笑吟吟地說:
「我有經驗。
「我老伴是患癌走的,當時就約的周先生。
「臉做得紅撲撲的,像是睡著做了個美夢,我以后也是要找他的。」
現(xiàn)在想起來,這個周先生莫不就是周南洲。
雖然有點氣悶,但是錢已經交了,藥也吃了,再找一個就不趕趟了。
我只好梗著脖子說好話,「那個,就這一次,你幫幫我吧。
「也不需要多好看,我這也沒有外傷,好處理得很。
「就當是看在我是程葭葭姐姐的份上,行嗎?」
對面沉默了一會,冷笑一聲。
「程翠翠,一哭二鬧不成,改上吊了嗎?我什么時候也被你納入關照范圍了?」
我有點懵,「我哪上吊了?」
對面沉沉道:「我答應你家,就會娶你,你要是不滿意我現(xiàn)在的工作,結婚后我也可以換別的,你不用整這一出來暗示我。
「至于你的單子,」他笑了一聲,「我給狗做都不會做你的?!?p> 我激動地一骨碌從浴缸里坐起來,帶起來的水花灑了一地。
「你憑什么就不給我做?。?p> 「周南洲,你以為是我想纏著你嗎?那你未免也太自戀了,我沒那么無聊。」
情緒波動太大,透支了本就不多的精力。
我腦子變得昏昏沉沉的,說話也沒什么力氣。
「我是真沒時間了,也不是非要死皮賴臉地纏著你。
「要不是我現(xiàn)在在浴缸里不太方便,我就拍照給你看了?!?p> 看著手機鏡頭里我那張蒼白的臉,我有氣無力地央求:
「我真的很需要這個。」
02
對面似乎是聽出了我的不對勁,事不關己的語氣變成狐疑的試探。
「你怎么了?」
事到如今,我也沒什么好隱瞞的了。
「我吞了一瓶安眠藥,馬上就要去見太奶了,你就給我做了,行嗎?我到下面會給你祈福的,我保證?!?p> 「程翠翠,」我好像聽到了奔跑帶起來的風聲,「你在哪?」
「家,」我頓了頓,又說,「你不用管運送尸體的事,我跟殯儀館說好了,他們會派車來接我。」
我沒聽到周南洲的回應,拿起手機,進來了一個電話,是我媽。
「翠翠,你精神好點了吧?今天是你和蒹蒹生日,媽媽去看看你嗎?」
我被拐賣八年,在缺衣少食的鄉(xiāng)下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討好別人,揣測別人的真實想法。
她的語氣里帶著小心翼翼,分明是不愿來的。
「不用了,你們過就行了?!?p> 「哦,這樣啊?!?p> 對面松了口氣,「那你一個人也要記得吃蛋糕啊?!?p> 「媽媽,姐姐的病好點了嗎?要不要哥哥再去給姐姐診斷一下,開些新的藥。」
一個軟糯的女聲,是程葭葭的聲音。
條件反射,我開始想要嘔吐。
被拐八年我回家后,我發(fā)現(xiàn)爸媽領養(yǎng)了一個新妹妹做我的替代品,替代我成為全家人的掌上明珠。
就連我最初的名字,程葭葭,都給了她。
面對我時,爸爸說:「名字,叫什么都一樣,你現(xiàn)在的名字,翠翠,也蠻好聽的嘛!」
所以,我從李翠翠變成了程翠翠,程葭葭還是程葭葭。
在我缺席的時間里,程葭葭在我爸媽和哥哥的精心呵護下,出落成一個人見人愛的大家閨秀。
比在鄉(xiāng)下養(yǎng)了八年,黑黑瘦瘦、不知禮節(jié)的程翠翠更像程家的真千金。
爸媽雖然嘴上不說,但他們看向我和程葭葭時的眼神是不一樣的。
一個是溺愛與驕傲,一個是集失望、心疼和無奈的一種復雜眼神。
我越少失教條,不知禮數(shù),爸媽就對我越失望,對程葭葭的偏愛就越理所應當。
主人的態(tài)度決定傭人的態(tài)度,在我不聽話時,他們擰的我腰腹上全是淤青。
這些事最終在我和程葭葭生日那天爆發(fā)出來,我因為餓了太久,偷偷去吃蛋糕,卻不小心推到桌子,整層蛋糕塌落在地上。
媽媽過來抱我,不小心碰到了我腹部的淤青,疼痛之下,我把媽媽推倒在地。
爸爸怒氣沖沖地指責我,媽媽淚眼婆娑地看著我,我不知怎么挽回,只好掀起裙子,露出我身上的傷。
但大庭廣眾之下,掀起自己的衣服,是十分不體面的,父母都是高知分子,來往的賓客更是鴻儒。
在尷尬的氣氛中,一位阿姨驚呼:
「她身上全是淤青。」
眾人看向爸媽的眼神有些微妙,他們百口莫辯,因為他們根本不在乎我,又怎么會知道我身上的傷是怎么來的。
精神科的哥哥這時候站出來解釋,說我得了孟喬森綜合癥,這是一種捅過說謊或自殘,來獲取別人注意和關注的病。
這時白嫩如玉、招人憐愛的程葭葭躲在媽媽背后,小聲啜泣,拉開自己的領子。
「姐姐,打我?!?p> 看著女兒身上的傷疤,爸媽怒了,眾人露出同情的目光——我被鄉(xiāng)下人家養(yǎng)廢了。
他們強制對我進行藥物治療,把我送出程家主宅。
于是,認祖歸宗兩年后,我又以一個精神病的身份,獨自長大到二十三歲。
現(xiàn)在我突然有點好奇,如果知道我真的要死了,他們會有一點在乎嗎?
03
「沒事的話媽媽就掛......」
我聽著電話那頭的聲音,鬼使神差開口:「媽媽,你們能來看看我嗎?」
電話那邊的聲音停滯半刻。
我聽見一個小小的聲音,「媽媽,好像快下雨了?!?p> 我接著道:「不是說,要讓哥哥看看我的病嗎?」
「翠翠,你哥哥今天開了一天車,有些累了,改天我們再去吧?!?p> 開了一天車,是了。
我想起今天刷到程葭葭的朋友圈:
「生日,一家人出來野營,哥哥牌燒烤上線啦!」
照片里,程葭葭站在爸媽中間,鼻子上被抹了奶油,對著鏡頭比耶。
爸媽看向她的眼神滿是寵溺,后面,我們的哥哥程墨一臉無可奈何地扇著燒烤架上的裊裊白煙。
一家人,整整齊齊,不多不少。
只是沒有一個人,記得我。
「媽媽,我很想今天,見到你?!?p> 因為自卑和被拐賣的經歷,我很少這樣露骨地表達自己的情感。
但今天,也許是要和這個世界告別了,我很想念那個曾經與我臍帶相連,將我?guī)У竭@個世界的女人。
哪怕只是一眼。
對面猶豫了一下,接著道:「你等著,媽媽這就過去。」
到底是血濃于水,對著鏡子,那張蒼白的臉勾了勾唇角,露出一個難看的笑。
我從浴缸里爬出來,擦干身上的水,去衣帽間換上了一件綠色的長裙,富有生命力的顏色襯得這張臉有了一點生氣。
看了眼時鐘,我突然想,如果媽媽今天能來看我,那我就改天再死,正好也不用周南洲來給我入殮了。
我可以再找一個和程家無關,不認識我的入殮師。
他收錢辦事,我體面投胎,我們各取所需,誰也不會嫌誰麻煩。
只是120的號碼還沒撥出去,媽媽又打來了電話,語氣焦急。
「翠翠,你妹妹肚子有點痛,今晚我們就先不去了,先送你妹妹去醫(yī)院了?!?p> 我張了張嘴,「可是我快死了,我吃了一瓶安眠藥?!?p> 04
「程翠翠,你又在裝什么?」
電話那頭傳來哥哥暴躁的聲音,「葭葭是真不舒服,你別再跟著添亂了行嗎?」
我聽到了爸爸的嘆氣聲,「過了這么多年,她還是這樣嗎?」
「全家不是圍著你轉的,當年你被人販子拐走也不是我們的錯,別懲罰我們了行不行?」
眼淚不受控制地留下來,「我沒有。」
「你沒有那你老是跟葭葭搶什么,你就那么見不得別人好?」
電話被掛斷,屏幕上還沒撥出去的120像在笑我。
原來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稍微動一下自救的念頭都會被懲罰啊。
沒開燈的屋子空蕩蕩,我蹲在墻角,在心里默數(shù)等待著生命最后一刻來臨。
數(shù)到二百零一的時候,門口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我的意識已經變得模糊,恍惚中,我看到有人撞開我家的門,刺眼的光照過來。
周南洲抱起我,一股沉木香沖進鼻腔,他說:
「程翠翠,先別睡。」
05
我輕輕動了下身子,在我病床前睡著的周南洲被驚醒。
他居高臨下看著我,我也看著他,雙目對峙,最后是周南洲先開口,聲音喑啞。
「為什么?!?p> 我想起約入殮師不小心約到了他的號,他就這么討厭我,寧愿把我救活都不愿意幫我入殮。
「我不會再麻煩你了,那個錢可以還給我嗎?」
周南洲露出一瞬間的疑惑。
「我只有那些錢了,你不愿意幫我入殮,我會找別人?!?p> 周南洲俯下身子,將我抵在他的胸膛和病床之間,咬牙切齒,「我是問你為什么自殺。」
太近了,我縮了縮脖子,撞進一雙盛怒的眼睛,里面好像還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情緒。
「我......」
「037號病人,已經給你洗完胃了,你可以回血液科了?!?p> 醫(yī)生抬了下眼皮,囑咐周南洲,「住院費該續(xù)了,家屬去繳一下?!?p> 周南洲看向我,喉結滾動了一下。
「你去血液科做什么,還住院?!?p> 我剛想回答,有一股甜甜腥腥液體流進口腔。
我用手一擦,流鼻血了。
止住鼻血后,周南洲臉沉得能滴出水來。
「程翠翠,你瞞著我什么?!?p> 我低頭,剛才還潔白的床單上地上了兩滴鼻血,洇開了一小片痕跡。
「我得白血病了,晚期,沒幾天了?!?p> 周南洲面容一僵,直接黑了臉。
「耍我,很好玩嗎?」
我知道,他是不會信的,否則我也不會對他實話實說。
周南洲又冷笑一聲,「又是自殺,又是絕癥,你這次玩的挺大?!?p> 我露出一個蒼白的笑,有些無奈:「那你覺得,我流鼻血,又在血液科住院,是因為什么?」
周南洲臉色更難看,「是我問你,因為什么?」
你看,他這人,我說了他又不信。
這時,門被打開,程墨推著程葭葭進來。
輪椅上的女孩露出一個溫婉的微笑:「你看,我就說聽到了姐姐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