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fēng)挾裹著碎玉瓊花在山坳里呼嘯了月余,屋檐下垂掛著的冰棱宛如倒懸的劍戟。蘇晚裹著兔毛斗篷倚在門框上,望著被積雪壓彎的竹枝在暮色中瑟瑟發(fā)抖。這場臘月里突如其來的大雪,將青崖山雕琢成剔透的水晶宮,仿佛也將她囚禁成唯一的守陵人。幸而地窖里堆著成摞的黍米與腌肉,才讓山腰這處孤零零的院落,不至于淪為一座荒冢。
當(dāng)?shù)谝豢|春風(fēng)撬開冰封的山門時,蘇晚踩著咯吱作響的積雪沖出院子。山腳下藥鋪的銅鈴鐺被風(fēng)扯得叮咚作響,她將寫滿娟秀小楷的方箋拍在柜臺上,驚得小五險些打翻稱藥的戥子。
“勞煩楊叔套輛牛車?!碧K晚往村長手里塞了包新制的艾草香,“再悶下去,怕是要長出靈芝來了。”
鎮(zhèn)上張記包子鋪蒸騰的熱氣氤氳了半條街巷。蘇晚捧著粗瓷碗小口啜著豆汁,忽見街角一玄衫人的側(cè)影似有些眼熟。竹筷懸在腌蘿卜干上方三寸處,直到跑堂伙計連喚三聲“蘇大夫”,才驚覺湯汁已凝了層薄脂。她赧然咬破包子,滾燙的肉汁在舌尖炸開久違的鮮活。
黑市檐角的青銅風(fēng)燈在輕輕搖晃,蘇晚攏了攏素錦斗篷,目光掃過南桑藥販腰間的獬豸銅牌,那是府衙特發(fā)的行商憑證。酒肆旗幡被風(fēng)扯得獵獵作響,常老頭常坐的榆木桌卻已積了層薄灰。
回到藥鋪后,小五絮叨著今早村口來的許多陌生人的衣裝,皂衣上滾著朱紅邊,蘇晚恍若未聞,只盯著藥簍里新采的紫菀發(fā)呆。
推開吱呀作響的柴扉時,暮色正從西山漫過來。堂屋空蕩的竹榻上留著半卷《千金方》,藥爐邊的蒲團(tuán)凹陷處尚有余溫。蘇晚蹲下身撥弄炭火,忽聽得身后積雪簌簌。轉(zhuǎn)身便見那人立在蒼茫暮色里,袍角沾著冰碴,手里兩尾鯉魚甩動間濺起細(xì)碎銀光。
他避開蘇晚伸來的手,漠然抬腳離去。蘇晚怔了怔,望著他挽袖走向庖屋的背影,思緒忽然飄回了月前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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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天穹似被撕碎的素白絹帛,雪霰簌簌漏下千重簾幕。不過半日,青崖山十二道盤腸小徑盡數(shù)湮沒,唯余雪浪翻涌,宛如銀蛟盤踞。山腳村落蜷縮在雪被之下,炊煙都被凍成冰棱。獨(dú)蘇晚的竹籬小院懸在山腰,檐角銅鈴裹著冰殼,在暮色里搖曳成晶亮的淚滴。
子夜風(fēng)嘯穿林而過,瓦當(dāng)積雪轟然砸落。蘇晚擁著半舊的百子千孫被輾轉(zhuǎn)反側(cè),忽見紙窗上掠過鴉羽般的殘影。雕花木門發(fā)出細(xì)碎的呻吟,像是積雪壓門的聲響,可門閂縫隙間,分明滲進(jìn)一縷裹著血腥味的雪沫。蘇晚心下一驚,瞬間從榻上驚坐而起,素手疾伸,抄起枕邊銀針囊,眼睛死死地盯著緊閉的門扉。
良久,四下寂靜無聲,蘇晚黛眉輕蹙,猶豫了些許時候,終是起身,拿起絨毯披于肩頭,緩緩朝門畔走去,每一步都仿若踏在緊繃的心弦之上。
菱花窗陡然炸開萬千冰晶,玄色身影挾著風(fēng)雪撞入內(nèi)室,蘇晚尚不及反應(yīng),脖頸處便傳來一陣涼意,一只冰冷且有力的大掌鐵鉗一般死死勒住了她的咽喉,踉蹌后退時,后頸已貼上冰冷的門栓。那只扼住她咽喉的手掌紋路間嵌著冰碴,虎口處結(jié)著紫黑色的血痂。她被迫仰頭望著橫梁上晃動的藥草束,喉骨在對方指節(jié)下發(fā)出細(xì)碎的悲鳴,袖袋里滑落的安息香丸滾過那人沾雪的皂靴。
肺葉灼痛將將要炸開時,鉗制驟松。蘇晚蜷在木板地上劇烈嗆咳,舌尖嘗到腥甜方才驚覺,滿地狼藉間竟蜿蜒著數(shù)道發(fā)黑的血跡。抬眼望去,那闖入者單膝跪在翻倒的藥碾旁,捂著腹部的指縫間不斷滲出幽藍(lán)的黏液,這絕非尋常刀劍傷!
蘇晚扯過案上裁藥帛的銀剪,卻在湊近時怔住。那人破碎的衣襟里,猙獰傷口邊緣竟泛著磷火般的微光,肩胛處赫然顯現(xiàn)一處獬豸紋路的傷痕。
染血的掌心突然攥住她腕間命門,力道卻虛浮得可笑。蘇晚忽的輕笑出聲:“閣下可知,碧血入心脈只需半炷香?”解下腕間絲帕覆于手面,指尖撫上他頸側(cè)跳動的血脈,又道:“而我這冰蟾絲帕,恰能阻此毒流轉(zhuǎn)。”
檐下冰棱墜地清響里,她瞥見對方驟然收縮的瞳孔,那絕非將死之人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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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角銅鈴忽然亂顫,碎玉聲響里撞進(jìn)個鹿皮靴踏碎檐下冰棱的小少年:“蘇姐姐!蘇姐姐!”楊小宗喘得如同漏氣的風(fēng)箱,卻在瞥見井臺邊景象時驟然失聲。玄色衣袖浸著井水的人正握著解腕刀,刀刃翻飛間青鯉鱗片雪片似的落進(jìn)陶盆,映著天光竟似撒了一地碎銀。
蘇晚手中執(zhí)著的湘妃竹扇堪堪停在少年額前:“慌什么?”扇柄綴著的藥玉穗子掃過楊小宗鼻尖,染得滿袖沉水香,她忽的秀眉上挑,順著少年呆滯的目光望去。
疏影橫斜處,那人將挽至肘間的衣袖又往上提了提,腕骨嶙峋處有道寸許長的舊疤。井水在他指間流淌成透亮的綢,青鯉在他掌心乖順如襁褓嬰孩。最奇是那專注神色,仿佛剖的不是魚,是在揭一帖千年古畫的命紙。
“診金?!碧K晚竹扇虛點(diǎn)那人背影,腕上硨磲念珠碰出清越聲響,“兩尾鯉魚抵半錢?!痹捯粑绰?,那人忽然起身,玄色暗紋袍角掠過青石井沿時,楊小宗分明看見他單手托著的盆里盛著半缸水。那臂力,怕是能單手撂倒村口石碾。
少年瞪圓了眼:“蘇姐姐誆人!這哪像……”
“病人”二字還未出口,蘇晚截住話頭:“筋絡(luò)淤塞最宜活動氣血?!鄙让婧龅恼谧“霃埬?,只露雙含笑的眼,“倒是你,莫不是來討姜糖的?”
楊小宗這才驚醒似的,拽住她杏色裙裾急道:“西坡來了二十來個衙差!都帶著鐵蒺藜和鷹爪鉤!”他比劃著領(lǐng)差官帽上的孔雀翎,焦急道:“常爺爺和田叔年前一直未回村,眼下……眼下都找不見了!”
蘇晚腕間硨磲念珠猛地磕在石桌上,濺起一聲脆響。余光里,那玄衣人正將魚腸埋進(jìn)梅樹根下,沾血的手指似在樹干上留下了個奇異的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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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風(fēng)卷起殘雪撲在臉上時,硨磲念珠突然崩斷。
十一具青灰尸首呈北斗狀排列,最末那具尸首恰是一整月未歸的老田。楊小宗死死攥住蘇晚的杏色裙裾,指甲幾乎掐進(jìn)她小腿皮肉。
田家阿婆和田家阿嫂的哭嚎聲凄厲刺耳,驚飛了棲在尸身上的寒鴉,那畜生撲棱棱掠過蘇晚鬢邊,叼走一支銀簪。簪頭雕著的玉蘭花墜進(jìn)雪地時,蘇晚瞧見老田僵直的手指間夾著片靛青碎布,紋理與那人中衣的織錦如出一轍。
“臘月二十九至今,村中無人進(jìn)出?!贝彘L楊貴平的聲音像凍裂的陶器,官差手中狼毫在簿冊上勾出猙獰墨跡。
那都頭扶刀的手指白若蔥管,面容清俊無比,官帽垂下的孔雀翎隨著勸慰聲輕顫:“諸位父老且安心?!?p> 封村的銅鑼響徹山坳,蘇晚望著衙差們抬尸的姿勢,忽然意識到那些扭曲尸首拼成的形狀像是某種暗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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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檐角銅鈴?fù)蝗徽痤?,蘇晚腕間的冰蟾絲帕滲出幽藍(lán)。她望著側(cè)屋窗欞投出的暖黃光影,忽覺手腕黏膩,竟是白日里老田指甲縫中的靛青絲線在燭火下泛著磷光。
湘妃竹燈籠罩子叩響門扉時,冷風(fēng)卷起她的素白中衣。
“噔噔噔~閣下睡了嗎?”
門軸轉(zhuǎn)動的剎那,十八枚透骨釘擦著耳畔釘入門板,釘尾系著的緋色繩帶在月下泛起血光。蘇晚在身子騰空的瞬間看清身前之人深冷的目光,與雪夜那次如出一轍。
背部重重摔在柱子上,如同被重錘敲擊,隨之耳邊傳來一陣兵器相交的尖銳聲音,她惶然抬起頭,視線恰好透過那人肩頭,見不遠(yuǎn)處一紫衣少年正與數(shù)十名黑衣人纏斗。月光下,紫衣少年身姿矯健,仿若鬼魅,那些黑衣人聯(lián)手合圍,卻仍舊不是其對手,沒過幾招便落入了下風(fēng),隨后都被紫衣少年一刀斃命!
四周霎時恢復(fù)寂靜。
“姑娘出來的真巧。”冰冷的聲音猝然入耳,仿若從九幽地獄傳來。待蘇晚反應(yīng)過來時,脖頸已被鐵鉗般的大掌扼住。那人低頭凝視著她頸間跳動的血脈,指腹下的觸感溫潤如玉,卻透著死亡的寒意。
“阿……昭……”
二字出口,如驚雷炸響。那人渾身一震,指節(jié)微松,眸中閃過一絲恍惚。蘇晚趁機(jī)又?jǐn)D出幾個字:“阿昭……不要……”
那人不可思議地盯著蘇晚,目光冷的可怕!
“你喚我……什么?”
可是很快,他卻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又加大力度,掐得蘇晚幾乎不能喘息。
箭矢破空之聲驟起!只覺腰間一緊,那人忽的攬住蘇晚的腰,旋身掠入屋內(nèi)。木門頃刻間被扎成刺猬,外頭刀劍相擊之聲不絕于耳。
“給我一個不殺你的理由。”那人松開鉗制,卻仍將蘇晚困在墻邊。燭光將他的影子投在她身上,如猛獸環(huán)伺。
“莫要提救命之恩,沒有你,我也死不了?!彼肿謳е涞暮?,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凌遲。
但好在,那兩個字已為她換來了一次開口的機(jī)會。
蘇晚緩緩抬起頭,看著眼前的男子,眼中已無懼色,一字字道:“那便,請閣下與我做個交易?!?p> 燭火搖曳,映得她素白中衣下的輪廓若隱若現(xiàn)。烏發(fā)散落肩頭,襯得那張未施粉黛的臉愈發(fā)清麗。他忽的別過臉去,目光落在墻上那幅山水圖上,喉結(jié)微動:“什么交易?”
蘇晚終于松了一口氣,好似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指尖輕指他胸前,努力保持一臉從容:“我替閣下解蠱,只求閣下饒我一命?!?p> /
初見那夜,蘇晚便嗅到他衣襟間一縷若有似無的暗香——冰魄月牙,噬心蠱蟲最愛的餌料。這香氣新鮮得可疑,與那陳年蠱毒格格不入。她不動聲色地記下,今日卻成了保命的籌碼。
蘇晚非是想以此作為要挾,只不過圖個自保罷了。然而這般自保行徑落在他人眼中,卻還是成了別有用心。
紫衣少年看了一眼這個年紀(jì)輕輕且有些許姿色的女子,好似在審視一件貨物,寒芒一閃,劍尖已然指向了她的脖子。蘇晚瞬間感覺脖頸處一陣涼意,若不是那位及時讓他住手,蘇晚覺得那少年估計真的會一劍劈下去。
緊接著紫衣少年劍穗上的孔雀石突然碎了一顆,“禍水”二字從他薄唇間吐出,帶著淬了毒的寒意。蘇晚攥緊袖中的銀針,面上卻不敢顯露分毫。
此時的蘇晚已穿整好衣衫,二人一同坐在堂屋內(nèi),像是在等待一場未知的審判。
“阿昭?”男子目光灼灼,仿佛要將蘇晚看穿,探尋出她心底的秘密。
蘇晚立馬反應(yīng)過來他話中之意,指尖輕點(diǎn)他腰間羊脂玉玨,那“昭”字在燭火下泛著溫潤的光。
男子眸色一沉,輕皺著眉看著蘇晚,似要透過她的眼睛看穿什么。蘇晚知道,一個“昭”字不足以解釋她為何能觸動他心底最深的痛,但此刻,她只能賭這一把。
而他本以為蘇晚與那些黑衣人是同伙,他本想一并了結(jié)了她,卻乍然聽到那兩個字從她口中傳來。
一模一樣的容顏,一模一樣的聲音,一時間竟令他晃了神,仿若陷入了一場舊夢,居然心軟了一回,給了她一次開口辯解的機(jī)會。而她果真是在誆他。
“說起來我還不知道閣下的名字,你我既已達(dá)成交易,不如彼此坦誠一些。是吧,阿昭公子?”女子輕佻的聲音仿若一陣春風(fēng),打破了冰冷僵硬的氣氛,也讓男子欲探究竟的猜疑心消減了三分。
“云。”他淡淡地吐出一個字,比檐角墜落的冰凌還要冷上幾分。
蘇晚故作輕松地喚他“云昭”,卻在瞥見他眼底寒意時,識趣地改口“云公子”。這稱呼讓檐下的紫衣少年冷哼一聲,劍穗上的孔雀石又碎了一顆。
此時,男子的目光忽然定在了小院門口。蘇晚一同看去,便看到楊貴平領(lǐng)著一眾衙差朝著小院奔來,而在楊貴平的身側(cè),正是本地知縣胡茂祥。
胡茂祥一踏進(jìn)小院便被眼前一幕嚇得差點(diǎn)原地歸西,如同見了鬼一般,虧得都頭和楊貴平及時攙住了他。老遠(yuǎn)便看到堂中坐著的那人,他滿臉驚恐,連忙推開兩側(cè)之人,硬著頭皮大步朝前邁,于門檻外雙膝跪地,官帽上的孔雀翎抖得厲害,高呼道:“下官不知尊駕蒞臨,未能及時迎候,下官有罪!讓尊駕受驚,下官罪無可??!”隨后腦門重重叩地,好像在進(jìn)行一場虔誠的贖罪。
蘇晚望著堂前那灘未干的血跡,忽然明白為何男子要在此處等。他這是要讓所有人都知道,這偏僻山村來了位能讓七品知縣跪地叩首的貴人。
衙役們正忙著收拾尸體之際,楊貴平把蘇晚拉至小院一隅,急切地質(zhì)問:“丫頭,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目光炯炯,透著焦慮與擔(dān)憂。
蘇晚無奈地聳聳肩,輕聲道:“楊叔,您就別問了,我自己都還一頭霧水呢!”
“你這孩子,跟我還藏著掖著?你知道這事有多兇險嗎?你有幾個命可以這般折騰啊?”楊貴平的語氣中帶著幾分斥責(zé),像是在教訓(xùn)不懂事的晚輩,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蘇晚面露無奈:“我好歹是個大夫,總不能見死不救不是?!?p> 楊貴平長嘆一口氣,滿心憂慮:“唉……常老神醫(yī)至今杳無音信,你說你要是有個什么好歹,我該如何與他交待?”
看來村長也早已去尋找常老頭了,蘇晚之前同樣去過鎮(zhèn)上打聽,也毫無所獲。如此緊要的關(guān)頭,他究竟身在何處?想到這里,蘇晚眉宇間也籠上幾分愁緒。稍作停頓后,她輕聲問道:“老田那邊,可有進(jìn)展?”
楊貴平并未作答,只是不住地唉聲嘆氣。
就在這時,那位紫衣少年從堂屋緩步走出,站在屋檐下,目光冷冷地盯著小院中的二人,沖他們勾了勾手指,那模樣,仿佛在喚狗一般。
蘇晚見狀,心中頓生惱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旁的楊貴平趕忙拉住她的衣袖,示意她萬不可無禮,隨后小心翼翼地領(lǐng)著蘇晚朝著堂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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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nèi),氣氛被一層陰霾籠罩,云昭公子端坐在正中央,身姿挺拔,深邃的眼眸中透著絲絲精明,像極了一只尊貴而狡黠的黑狐貍,讓人捉摸不透。紫衣少年閉著眼睛抱著劍躺在屋右側(cè)的椅子上,兩腿肆意地搭在茶桌上,好像這屋內(nèi)的一切都入不了他的眼。胡茂祥則仿若秋風(fēng)中的落葉,顫顫巍巍地站在黑狐貍身前回話,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落,浸濕了衣衫。
燭火在黑狐貍眸中跳成兩簇幽藍(lán),他指尖輕叩案上那枚染血的羊脂玉玨:“秋梧縣當(dāng)真無人識得此蠱?”
聲線如冰刃劃過青瓷,驚得胡知縣官袍下的雙腿又顫了顫,連忙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解釋:“尊駕有所不知,這巫蠱之術(shù)本就出自南桑國,我大安習(xí)得此術(shù)的人少之又少,況且我秋梧縣只是一地方小縣,實(shí)難找到精通此術(shù)的能人異士。”
蘇晚踏進(jìn)門時,胡茂祥恰吐出最后幾個字。黑狐貍仿若有所感應(yīng),抬眼看向門口,目光直直地射向蘇晚,兩人的視線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對個正著。那人微微勾起唇角,仿若藏著無盡深意,意味深長地盯著蘇晚,突然冒出兩個字:“怎會?”聲音低低的,卻好似一道驚雷在蘇晚耳邊炸響。
此時紫衣少年劍穗上的孔雀石突然又迸裂一顆,碎片濺過蘇晚裙裾,而他仍在閉目假寐。
胡茂祥又是一陣心驚,心頭涼意更深,抬頭卻發(fā)現(xiàn)一直冷臉相對的男子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仿若曇花一現(xiàn),轉(zhuǎn)瞬即逝。他立馬愣住,瞬間懷疑是不是自己老眼昏花了,揉了揉眼睛,又定睛看去。
“常老神醫(yī)……”黑狐貍尾音拖得綿長,目光卻鎖住門邊那抹杏色身影。蘇晚后頸忽覺刺痛,仿佛被毒蛇信子舔過。
“聽聞,常老神醫(yī)十多年前云游至此便再未離開?!辈恢螘r,黑狐貍的神情已恢復(fù)如常,目光也從蘇晚身上離開,似乎只是隨意地提起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事。
胡茂祥內(nèi)心“咯噔”了一下,連忙回應(yīng)道:“確有此事。”聲音中帶著幾分小心翼翼,“下官今日得知命案牽扯巫蠱之術(shù)后,便第一時間著人尋了老神醫(yī),但老神醫(yī)向來隨性,眼下還未有一絲消息。”他一番話說得又急又快,生怕說慢了一點(diǎn)就會頂上一個懈怠的罪名。
“蘇大夫......”
三個字瞬間驚破滿室,那人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胡知縣渾濁的眼珠險些瞪出眶外,他這才看清門前女子腰間懸著的銀針囊,正是常老神醫(yī)從不離身的九轉(zhuǎn)金匱。
檐角銅鈴忽的亂響,卷進(jìn)的風(fēng)雪撲滅了半數(shù)燭火。殘存的燭光里,黑狐貍玄色暗紋袍上的銀線忽明忽滅,恍若游走的蠱蟲。
“不知這巫蠱之術(shù),常老的高徒,可有涉獵?”
黑狐貍的眼神如兩把利刃,直直地逼視著蘇晚,那眼神中的壓迫感,迫得蘇晚不敢不回,猶豫了會兒,最終還是不情不愿地蹦出四個字:“略懂一二?!?p> 而黑狐貍依舊目光定定地望著蘇晚,一字一字涼薄如水毫無溫度:“人命關(guān)天,只懂一二,恐是不夠的,蘇大夫可要想好了再回?!?p> 蘇晚盯著案上那枚染血的羊脂玉玨,她忽然讀懂這場戲的深意:他要的不是真相,他要的,是將她拉進(jìn)這場局里。
蘇晚忽然解下腕間冰蟾絲帕,靛青絲線裹夾在其中,在燭火的映襯下泛著淡淡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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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角殘雪簌簌而落,胡知縣官袍上的孔雀翎在月光下抖成篩糠。他第三次提議加派衙役時,黑狐貍指尖的茶盞突然迸裂,瓷片貼著知縣耳畔掠過,釘入廊柱三寸有余。而那始作俑者仍在椅子上閉眼裝睡,嘴里冷冷吐出兩個字:“啰嗦?!焙轭D時身子一抖,急忙帶著一眾衙差和一地尸體離開了此處。
楊貴平離去時的腳步在雪地上拖出深痕,像用墨筆在素絹上勾出的愁緒。蘇晚望著村長的背影,忽然想起四年前他背著高熱的自己叩擊常老頭藥鋪木門的模樣。
檐下銅鈴又響,這次卷進(jìn)來的卻是紫衣少年劍穗上的血腥氣。
“蘇姑娘這是何意?”
屋內(nèi)又只剩下黑狐貍和蘇晚二人,那人突然開口,指尖摩挲著羊脂玉玨,他抬眼看向蘇晚,目光落在她發(fā)間將墜未墜的玉簪上。
蘇晚斟茶的手一顫,茶水溢在桌面上,她若無其事地拂去水漬,輕輕說道:“公子既召來官府和同伴,現(xiàn)下已無性命之憂,想來如今同我說幾句真話,也是無妨的?!?p> 梅樹干上的奇異符號,西坡尸首的特別暗語,似乎都已有了解釋。
燭芯突然爆開燈花,映得黑狐貍眸中血色翻涌。他起身時帶起的風(fēng)掀開蘇晚置于榻桌上的冰蟾絲帕,露出半角靛青。
“蘇姑娘可懂,‘過慧易夭’四個字?”玄色袍角掃過滿地月光,像條蘇醒的毒蛇游向門口。
蘇晚把玩著常老頭留下的銀針囊,望著黑狐貍映在窗紙上的剪影,聲音輕得像飄落的燈花,“我阿姐離開人世時,便是我這般年歲,也不知,我是否有命比她多活幾日?”
黑狐貍扶在門框上的指節(jié)驟然發(fā)白,廊下積雪傳來輕微的碎裂聲,十余道黑影從竹林中悄然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