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無思
我要等的人不是幽親王姬天粵,但他既然來了,我自然要應(yīng)付應(yīng)付的。其實他的到來多少令我有些詫異,因為距離上次他來偏院不過幾天而已,頻率明顯有變。我不由猜測,他這次來又有何目的。
第三次見到姬天粵就在五天前,他當(dāng)著我的面將品兒和巧兒數(shù)落了一頓,而后讓她們離開,從此不必再伺候我。我當(dāng)下疑惑,難道姬天闋解除對我的懷疑了,才授命姬天粵撤去監(jiān)視人?
姬天粵看著我疑惑的神態(tài),露出一貫輕笑的模樣,“本王聽聞碧塵姑娘身邊的那兩位丫頭對品兒和巧兒有頗多怨言,既然品兒和巧兒在這里不招人待見,本王只好命她們離開了?!?p> 怎么?他來是要挑刺么?
“不知幽親王從哪里聽聞得‘頗多怨言’?”我不輕不重地問出口。伊心和柳兒開始的時候確實表露過對品兒和巧兒的不滿,但經(jīng)過我的囑咐后她們便忍下去了。至于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練劍,無意也無暇去為難兩個丫頭,不過是當(dāng)外人保持客套罷了。
姬天粵揮了揮手中的折扇,尷尬地笑道:“啊哈哈,本王用詞不當(dāng)了,碧塵姑娘莫要見怪。是本王瞧著品兒和巧兒笨手笨腳,難以得碧塵姑娘滿意,這才撤了她們?!闭f完,他舉起折扇敲了兩下手掌,門外便走進(jìn)一個人來。
來人低垂著頭,步履沉重地走到我近前,屈身行了禮后退到姬天粵身后站定。我略打量了一番來者,梳著王府統(tǒng)一的丫鬟發(fā)髻,穿著王府統(tǒng)一的上青下綠服飾,我心里忍不住發(fā)出不屑:原來是換湯不換藥,怕是換個更伶俐的丫頭監(jiān)視我吧。
“這個丫頭喚作‘無思’,手腳利索,心思活泛?!奔旎浛粗覄e有深意地說道,“我想,碧塵姑娘一定會滿意的?!?p> 不知他話里究竟有什么影射,我只得先坦然接受,“幽親王費心了,碧塵深感受寵若驚。”
等姬天粵離開后,亭下只余我和那個新來的丫頭無思。氣氛有些尷尬,我沒話找話地問道:“你叫無思?”
那丫頭輕輕點了點頭,不知是不是有些膽怯,頭仍是低垂著。
我好奇地歪頭瞅了瞅,尖尖的瓜子臉,很小巧,看著也就十六七歲的樣子。
“你多大了?在幽親王府里待了多久了?”
聽到這句問話,無思終于抬起頭,卻是對我擺擺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干張嘴做出啊啊的口型,嘴里卻發(fā)不出半點聲響。
“你,不會說話?”我有些驚疑。
無思再次點了點頭,用手比劃起來。
我看不懂那手語是什么意思,便揮揮手打斷她,“我看不懂,以后你,只要盡心做事便可?!?p> 揮退了無思,我不禁猜度起來,幽親王特意給我安排這么一個不會說話的丫頭究竟是何用意。無思能聽到我說話,可見她并不是先天聾啞。方才見她手語比劃得并不順暢,應(yīng)是才啞沒多久,或者,她根本就是裝啞。
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測,我暗暗觀察無思的一舉一動。只是幾日下來,并未見她有什么可疑之處,倒是有個不經(jīng)意的發(fā)現(xiàn),讓我心里不由欣喜起來。
所以,今日我故意支開了秦嶺淮、伊心和柳兒,等著,等著無思來,與她單獨敘話。
可幽親王姬天粵先一步來到了偏院,我只好先應(yīng)付他了。坐在他對面的石凳上,我笑臉相迎:“不知今日,幽親王所來何事?”
姬天粵卻并不著急表露來的目的,而是與我拉起了家常,“這幾個月碧塵姑娘每日精進(jìn)劍技,現(xiàn)下應(yīng)該可以獨當(dāng)一面了吧?!?p> “皮毛罷了,但對付一兩個小毛賊應(yīng)是有余的?!辈粦?yīng)承他的恭維,也不妄自菲薄。
“怎么今日碧塵姑娘沒有練劍呢?以往這個時辰正是碧塵姑娘奮發(fā)圖強的時候?!?p> 果然,他知悉我練劍的規(guī)律。聽他有些輕慢的語氣,我本想拿監(jiān)視我的話噎他兩句,但想著他確也辦了一件好事,便規(guī)規(guī)矩矩地答道:“偶爾放假一日,休息休息?!?p> 姬天粵拿折扇在空氣中劃出一片,“就像軍隊一樣,打了仗后也需要一段時間休養(yǎng),這樣下一場仗才能打得漂亮?!?p> 我疑惑,他干嘛拿打仗做對比。
見我眼中有疑問,姬天粵繼續(xù)輕松地道:“昨日有消息稱,大武朝要與北羌國開戰(zhàn)了。聽說是武朝四皇子親率五萬大軍......”
“什么?!”
因為過于震驚這個消息,我嗖一下站了起來,連著心也一起懸到了高處。怪不得,怪不得這么久都等不到他的回信,怪不得秦嶺淮故意瞞著我不說。
姬天粵抬頭看著我,眼中似乎對我有如此大的反應(yīng)有些疑惑。
“這個消息千真萬確嗎?”我已慌亂得沒有了主張,再難以分辨姬天粵是不是故意透漏這個消息給我,也無法猜度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千真萬確?!奔旎淈c點頭。
得了回答,我再也忍不住,匆匆撇下姬天粵沖出了偏院,我要找秦嶺淮問個明白!
可他此刻和伊心、柳兒去哪里游玩了?我知道只要我等在府里就好,天黑前秦嶺淮肯定會回來。只是此刻我根本坐不住,便沖到大街上去尋他。
尋了兩條街沒有遇見,我又急急忙忙趕回幽親王府,怕秦嶺淮已經(jīng)回來了??善豪飳ち艘蝗Γ詻]有他的身影。我頹然坐在房門前的石階上,腦子里涌上的盡是千莫玨在戰(zhàn)場上廝殺的場景。
他是怕我擔(dān)心么,故意瞞著我上戰(zhàn)場的消息?可大武朝領(lǐng)兵的將軍有的是,為什么偏偏是他?
他,會從戰(zhàn)場上平平安安回來的吧?
他,會與我重逢的吧?
......
擔(dān)憂與悲傷就這么互相交織著,讓我心中既忐忑又無奈,如此這般呆呆地癱坐在石階上。不知過了多久,感覺有人輕輕拭去我臉上的淚滴,我才從不安中驚醒,抬頭看眼前的人。
是無思。
不,是姬希......
我握住她的手,感受到那一股溫?zé)?,理智才漸漸恢復(fù)。我努力擠出一絲笑來,“知你平安無事,我現(xiàn)下真正放心了。”
無思眼中略閃過一抹驚訝,然后釋然,反握了握我的手,又撐開我的手掌,用食指在上面寫了兩個字——“是我”。
我驚疑地抬頭盯著她,“你當(dāng)真不會說話了?”
現(xiàn)在院中只有我與她兩個人,她沒必要再假裝不會說話,怕暴露了自己,除非......
果然,無思神情黯然,輕輕點了點頭。
我心疼地望著她,這副面孔早已沒了當(dāng)初姬希的一丁點兒模樣,連身形都比以往小了兩圈。
“只有死,才能救。”姬天闋的聲音又回蕩在我耳畔,原來,他說的是這個救法。從此,于這天地間再無姬希,只有無思。
其實剛與無思碰面時我并沒有任何懷疑,還以為她也是被派來監(jiān)視我的,但在暗暗觀察她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件小事,讓我起了疑。
她,會悄悄采摘下成熟的瓊花果,小心翼翼猶如珍寶般收在帕子里。
幽親王府里也栽種了許多瓊花樹,尤其在這處偏院里,只是時節(jié)漸冷,瓊花早已敗落,而枝葉也不復(fù)繁茂,但圓溜溜的紅果卻累累掛在了樹梢。每每站在這些瓊花樹下,我總會想起顏魅公主。
她一定愛極了瓊花,因為瓊花能牽絆住那些漂離無助的思念,能安頓下那些孤零游蕩的亡魂。所以小時候純真善良的顏魅公主便央求著她的父王母后和兄弟盡可能多地播下瓊花的種子,盡最大努力護(hù)衛(wèi)瓊花樹成長,直到,直到她自己成為了別人無助的思念,成為了飄蕩的一縷輕魂。
每當(dāng)想起這些,便覺得公主兒時的記憶仿佛已扎根在我的腦海里,甚至不以她的逝去而淡化,反而愈加深刻強烈。公主曾說,為了更好地保護(hù)瓊花的種子,每次采摘時她都要用自己的絲帕包裹,生怕弄壞了它們。
當(dāng)初公主跟我講她小時候的諸多回憶時,我就被公主那份憐憫天下蒼生的博愛之心所震撼,想不到一個小小的她竟有這樣的境界。所以我猜得到,與大武朝和親是出于她的自愿,如果可以,只犧牲她一人的幸福,能換取南夷子民的安居樂業(yè),她必是義無反顧。如果可以,她寧肯所有瓊花樹不再開花,不再承載那么多枉死戰(zhàn)場的靈魂。
她走了,使命也該就此結(jié)束了。不知,明年瓊花盛開的時候,可有一朵能牽絆住她那縷飄蕩的輕魂。
我想,一定有的,有一個人一定會按照南夷國的習(xí)俗祭奠公主,她無論如何也不會讓公主成為無所羈絆的孤魂,被人遺忘。
其實,在住進(jìn)幽親王府的第二日,我便去到了南夷先國主和先國母的陵墓前祭拜,將公主那封家書焚盡,終于讓這份親情的牽連送達(dá)。同時,我還想在這里找到那個人曾來過的蛛絲馬跡,但沒有。
她沒有將公主的骨灰葬在此處,那究竟葬到了哪里?但想一想也不難理解,于不明真相的世人而言,顏魅公主死在了大武朝,這里怎能立下她的墓碑。
“帶我去看看她吧?!蹦ㄈツ樕嫌至飨碌臏I水,我輕輕說道。
無思低垂了眉眼,兩串淚珠成線滴下,她點了點頭。
......
這是一方廣袤的田野,成片成片的瓊花樹分布在這里,望不到邊際。
無思撿起一節(jié)樹枝,在地上寫下四個字——“入花,隨風(fēng)?!?p> 原來,顏魅公主已在這片田野隨風(fēng)飄散,落入這茫茫瓊花林。
她愛瓊花,如此我們可以安慰自己,從此她永遠(yuǎn)與瓊花為伴,世世護(hù)瓊花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