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于歸的風流之性，在此刻全然如江水決堤般釋放，他今日飲酒量遠超往常，早已是面色紅潤，眼神中渙散迷離，行動有些搖晃，捏著金樽的指尖微微發(fā)顫。
他走到五鳳樓正中央，俊逸的臉上不減笑容：“諸位，憶往昔，蘭亭已矣，看今朝，此宴眾客皆歡，必是載入汗青，名垂千古。此宴便取‘陳王昔時宴平樂’之意，待史官記下時，便稱之為‘平樂之宴’。諸位看，可好？”
他眼睛微瞇，繡口吐出的字字都釀成了酒氣。
除了極少數(shù)人，在座的今日幾乎都未免過貪杯，皆呈現(xiàn)醉態(tài)，全是一頓附和歡呼：“好，好啊！四皇子此語妙哉！”“此宴入國策，必然使后人艷羨，幸甚之哉！”
時間在分秒流逝，然而極樂之人卻總是感受不到。
不知過了多久，又是幾壺美酒下腸，程于歸的醉態(tài)愈加明顯，一雙風情眸中仿若裝下了煙雨時節(jié)西子湖上的裊裊輕煙，他左搖右擺的幾乎要倒下，好在辰宇及時趕到，攙扶住了他。
辰宇臉上寫滿了焦心，他忍不住道：“殿下，您今年，也太縱情了吧？放往常，您也不會喝這么多的啊。”
“嘿嘿……”程于歸醉醺醺一笑，仿佛在回味著什么，須臾，又斂起笑容，故作認真道：“辰宇，我叫你做的事，可都辦好了？”
辰宇雖不解殿下為什么叫他去把街上的學子都引到五鳳樓周邊來，但還是認真點點頭，面上卻略顯憂心：“殿下，您都醉成這樣了，還要去做什么?。俊?p> 程于歸不回答，撇開辰宇的手，搖搖晃晃走向那堆滿詩稿的木案，他一側頭問一旁的小差役：“可都謄抄好了？”
小差役忙恭起身恭敬拱手：“回殿下，全都已謄抄完畢。”
“好?！背逃跉w滿意一點頭，然后隨手將手中的金樽遞到差役面前，一臉豪爽道：“抄了這么久，想必也累了，來，喝酒！”他笑得隨性。
差役小心翼翼抬頭望程于歸，四皇子……這怕不是喝醉了吧？！但他又不敢違命，只得接下酒盞：“謝四殿下恩賜?！?p> 程于歸又一點頭，接著，一把拿起今日詩宴上的原稿文章，走到五鳳樓正中央空曠的位置，頓了頓，他昂頭朗聲道：“諸位，今日我來時，有今科學子懷疑我在詩宴上透露秋試考題。我初聞，真是好生寒心啊……”他那表情，有點賣慘的跡象。
眾人之中，有幾個學子臉色驟變。難道……不是嗎？那詩宴上的詩題中，不就隱匿著科舉試題方向嗎？他們花盡銀子，巴結貴人，使了渾身解數(shù)，好不容易才擠到這詩宴里來，可別最后同他們說……其實科舉試題一個也沒有！
但更多數(shù)人還是明白了程于歸話中的含義，或出于巴結討好，或出于憤憤不平，直抒己見，大伙都是你一句我一句“這怎么可能？四殿下做事之風，如同作詩之風，干凈高潔，光明磊落?！?p> “殿下切莫聽了誹謗之語啊，我等自然是信四殿下是不會做如此齷齪之事的！”
“秋試考題乃國之機密，四殿下便是知道了，自然也不會如此輕易說出，何方豎子，竟敢這般置喙四殿下？！”
程于歸聽著眾人的議論紛紛，迷蒙的醉眼中閃了閃，仿若又裝下了雨霽霧散后，云層罅隙中透出的第一縷薄薄日光。
等了一會兒，他唇角一勾，聲音高揚幾分：“秋試試題是禮部的事，我自然無從窺得，諸位信得過我，我甚慰，不過，向來眾口悠悠，難以封堵，我得讓外面眾口之主都得信得過我才行……”
眾人不說話，等待著程于歸的續(xù)語，只見程于歸一揚手中的詩稿，笑語盈盈。
這個笑容，已經(jīng)不可用單薄一詞“風流”來形容，他所笑風流之中，包含著帝王家生來的傲氣，文人墨客蘊藏的風雅，以及俠客常帶的瀟灑快脫。
他的聲音洋洋灑灑入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諸位今日所成文章，我已派人悉數(shù)謄抄一番，若是恐私見有偏，那便令天下士子敬拜我輩之文章，如何？”
眾人都是震驚于程于歸此舉，那幾個好不容易擠進來的學子更是面色鐵青。
不但沒有試題，就連詩宴上的文章都成了天下共賞，敢情那幾百兩白花花的銀子，可不都白使了嗎？！
五鳳樓里寂靜半晌，突然，就不知從哪個角落傳出掌聲，緊接著，串成一片，震耳欲聾。
“四殿下不偏不私，為國為民，實在不容我等拒絕！”
“區(qū)區(qū)幾篇文章，四殿下悉數(shù)拿去給學子們看便是，不必多語！”
“四殿下此番與民共賞，實乃我蘭成之幸！”
五鳳樓內(nèi)鬧哄哄的，吶喊聲一片，聽著嘈雜之聲，遠處角落里，程司彥深黑的眼眸中多了幾分冷冽，他暗暗冷笑，他這個四弟……還真是扮豬吃老虎啊……
程司彥正思忖著，卻隱隱感覺到程宛央的目光向他投送過來，程司彥眸中的冷漠譏諷瞬息間消失殆盡，他大方地回望過去，眼底蕩漾出柔情。
但程宛央好像并不很想和他有眼神交匯，她又撇過頭去，程司彥一愣，眉頭一擰，又恢復了冰冷的眼神。
程于歸拿著詩稿，朝窗戶邊走去，他們是在二樓開宴，倚在窗前一看，便見五鳳樓邊已圍了許多人，他們其中有讀書模樣的書生，也有明顯是來湊熱鬧的閑人。
程于歸眼中熠熠生光，他沖樓下的人笑道：“感謝諸位能來赴本殿之邀，諸位或許疑慮，本殿會給少數(shù)人開小灶，本殿理解你們的想法，但是，本殿不隨便背鍋，今日召諸位來，就是為了自證清白……”
樓下的人還是聽得一愣一愣的，而其中大部分人都在訝異，高高在上的四皇子，居然會以這種方式與他們這種庶民對話。
況且，他們本就是抱著法不責眾的心態(tài)，才敢斗膽在市井里說四殿下不是的，沒想到，四殿下沒去抓著謠言起始者，把他鞭笞一頓，以儆效尤，反而……當眾替自己洗白，這么不尋常的王公貴族，也算是讓他們開了眼。
這時，一個穿著破麻衣的年輕男子壯著膽子，昂首反問道：“敢問四殿下，欲以何種方法證明？”
程于歸揚了揚手中那一沓厚厚的詩稿，朗聲道：“這些，是今日詩宴上全部所作詩篇，今科學子若是有感興趣的，便可悉數(shù)拿去看?！?p> 說著，程于歸手腕朝空中一揚，那詩稿就如同臘月里的鵝毛大雪般，紛紛揚揚，散落滿天。
圍觀在五鳳樓旁的眾人全部看到了那壯麗的場景：漫天都是他們想都不敢想的上等宣紙，宣紙上烏黑的徽墨密密麻麻寫滿文字，那些，是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公子王孫們親筆詩詞。
緊跟著詩稿洋洋灑灑落下來的，還有程于歸高揚的聲音：“這些詩作啊，諸位看看便可，本殿……可不能保證押得中今科試題?！?p> 眾人都聽清楚了，程于歸用的詞是“押”，這就說明，他根本不知道今科試題！
聽到這，那些曾暗暗說過程于歸壞話的人，不禁都有些羞愧地低下了頭。
程于歸依在高窗之上，看著樓下的人們爭搶著詩稿，他們臉上皆是喜悅不已。
程于歸一勾嘴，反過身去往五鳳樓堂深處走去，他感覺做了這事后臉部有些發(fā)燙，許是太激動興奮了吧，他不再顧及周圍人目光，執(zhí)起一樽酒，便又開始歡飲，一面無厘頭地開始吟詩：“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