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成帝有些猶豫,他怕程宛央見了傷情,本欲拒絕,又恐程宛央過分思慮,一時進退兩難,不知如何是好。正在糾結(jié)之際,程宛央微弱的聲音傳來:“父君,我就只是想看看,不會做傻事的?!?p> 她眼中淚光瑩瑩,楚楚可憐。
蘭成帝拗不過,也自是知道自己這個女兒對周望舒的一片癡心,只好柔聲道:“那好,宛央,千萬照顧身子?!?p> “嗯?!背掏鹧肽c頭。
可是,在看到木棺中面色蒼白又傷痕累累的周望舒后,盡管早有心理準(zhǔn)備的程宛央還是不住一下子跪倒在他身邊,她雙手捂住嘴不由失聲痛哭。
淚水,像玉珠一般一顆一顆砸在周望舒死氣沉沉的臉上,可惜,摯愛之人再不會執(zhí)起她的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淚痕,溫柔地告訴她:“公主莫哭,臣許諾過要一輩子護公主周全,不令公主受半分委屈?!?p> “周望舒……”程宛央頂著紅腫腫的眼睛狠狠抽噎道:“你……你騙我……!你騙我騙得好慘!”說著,又忍不住大哭起來:“我再也不要信你,再也不要愛你!你,你把我的金釵還給我!”
程宛央口中的金釵,便是她贈予周望舒的定情信物,那金釵本是一對青云鴛尾釵,程宛央和周望舒各持一支,周望舒曾對她說,他要一直將金釵帶在身邊,放在衣服內(nèi)襯里貼近心口的地方,代表一直將他的三公主殿下放在心尖上。
而今,他居然背信棄義,棄她而去了,程宛央伸手要去抓周望舒,嚇得一旁的蘭成帝一把拉住她:“宛央,你做什么?小心染了污穢!”
程宛央沒聽到似的,她哭喊著:“你既不想要我了,那便將我的東西一并還給我!”
程宛央在苦苦掙扎,蘭成帝抓著她不讓她過去,幾個宮女見此情形,忙也湊上前拉住程宛央。
折騰了好一會,程宛央萎萎蔫蔫沒了力氣,卻仍不止嘴里的抽噎:“我的金釵……你還給我……”念叨著念叨著,竟又昏闕了過去。
蘭成見狀,忙大聲喊道:“快宣太醫(yī)!”
待太醫(yī)為程宛央診斷并告知無大礙時,蘭成帝才送了口氣,他眼中有掩飾不住的心疼和愧疚,他揮手令太醫(yī)下去熬藥,又一轉(zhuǎn)身對一旁的護衛(wèi)吩咐道:“方才宛央鬧著要找金釵,你派幾個人去探探周望舒的身子,看看是否能找到?!?p> 侍衛(wèi)拱手:“是,陛下?!?p> 程宛央昏昏沉沉的,一連做了好幾個噩夢,夢中,她眼睜睜看著她的阿舒被一只餓狼咬得遍體鱗傷,她試圖沖上前去救他,卻覺得渾身軟綿綿的,有種溺水時的無力感,終究是力不從心。
他深邃的眼睛癡癡望著她,眼神中滿是凄哀無奈,他嘴里沁出鮮血,唇角微微翕動,似乎有話要說。
她趕緊俯身側(cè)耳去聽,他聲音極其微弱,幾乎是用盡最后力氣說出:“公主……忘了臣吧……臣再無法赴明年開春陪你去折梅枝的約……臣今生負……你……對……不起……”
程宛央痛苦萬分,緊緊閉著唇拼命搖頭,她哭了一遍又一遍,弓著腰,絕望地匍匐在地上,淚灑斑竹枝,泣血三生石。
好久好久,周望舒眼眶像是再也支撐不住那股火熱一般,它們緩緩閉上了,原先有些急促起伏著的胸口也漸漸平息。
“阿舒……阿舒……”程宛央輕聲喚他,像是怕吵醒了他,見他無反應(yīng),她顫顫巍巍伸手去探周望舒的鼻息,全然無一絲熱風(fēng)。
一把尖刀就這樣死死插入她的內(nèi)心:“阿舒_!阿舒_!”她叫喊得撕心裂肺,聲聲泣血,好像有一個人在狠狠鞭笞著她滴血的內(nèi)心,面對殘局,無能為力。
“宛央!宛央!快醒醒!”一見程宛央緊鎖的秀眉和難看的臉色,蘭成帝便知程宛央十有八九是被夢魘困住了,他坐在她身旁,面色焦灼,像小時候哄她入睡一樣溫和地呼喚著她的乳名,但愿這樣能給她添幾分安撫。
程宛央恍然驚起,看著床邊面露焦急之色的蘭成帝,她蒼白的嘴唇動了動,虛弱得竟有些說不出話。
“宛央,你想要說什么?”蘭成帝側(cè)耳傾聽。
程宛央緩了好一會,才顫顫道:“父君……我的金釵……”
看著終于醒來的女兒心心念念的居然還是那只金釵,蘭成帝只是長嘆一口氣:“宛央,孤令侍衛(wèi)們都翻找過了,只是……”他低下頭,避開程宛央的目光,似是不想讓女兒知道事情的結(jié)果,又似是在譴責(zé)自己的無用:“并無金釵……”
“并……并無……?”程宛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愣住了,須臾,她又像是徹悟一般,垂下眼簾,郁郁道:“連金釵……”她強忍淚水,狠狠抽噎了一下:“那惡狼也要一并叼走嗎……?”
此后,三公主程宛央大病一場,病愈后性子也不似先前靈動活潑,時而出神,便是倚在西窗邊張望飛鳥,都能盯上好半天,也鮮少參加宮廷宴會。
蘭成帝為了不觸其痛處,便不再提及婚嫁之事,以至于當(dāng)今已二十四歲芳齡的程宛央還是待字閨中,沒個駙馬郎。
程宛央望“五鳳樓”那牌匾真是出了神,斯樓今在,昔人已去,昔人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
程宛央的貼身侍婢欣雨見主子見舊物,傷流情,便小心翼翼道:“公主,若是實在傷心,不如……就算了吧……”她低身抬眼地盯著程宛央的臉色。
欣雨的話將程宛央從淚水連連的過往思緒中拉扯回來,她深深吸了口氣,緩緩眨了幾下眼以確定眼中無淚,又用無名指指腹在眼角輕拭幾下,故作輕松道:“來即來之,隨遇而安,況且這么久了……”她似是自嘲般笑了一下自己:“或許……本宮早就忘記他了……”
程宛央整理了一下儀容儀表,正準(zhǔn)備朝五鳳樓內(nèi)踏去,卻聽耳畔傳來一聲溫和的男聲:“昭昭。”
尋聲望去,喚程宛央的男子身著一襲鴉色暮蘭長衫,墨發(fā)高束成一股垂在腦后,劍眉如畫,眸色深黑,恰似暮色下的湖水,讓人琢磨不透,他這人生得一副好面容,卻頗為冷峻,給人一種避之不及的潛在危險感。
但此時,他眉眼間卻蕩漾著一股柔情,他緩緩走近,眼神中有些久別重逢的欣喜:“昭昭,真是湊巧,你今年也來了這詩宴?”
這男子正是程宛央的二皇兄,程司彥。
“昭昭”是程宛央一個那么不為人知曉的乳名,或者更準(zhǔn)確的說,是她在程司彥一人面前的乳名。
乳名的來由她記不大清了,只知道他二人的所有回憶里,他都是喚她“昭昭”,這是兒時的溫暖記憶,一直延續(xù)到了現(xiàn)在。
她知道她這個二皇兄小時候受過什么傷害,自然也最理解他如今為何性格乖戾。
程宛央記得,在周望舒去世后的那段時間里,程司彥總是想盡一切法子逗她開心,雖然收效甚微,甚至受過幾次她的脾氣,但他卻從未氣餒,只是默默守護。
程宛央舒展開眉頭,溫溫軟軟笑道:“二皇兄,今年真是有雅興?!?p> 程司彥勾起嘴角,眼神中分明就有些曖昧不清:“昭昭……今年也是初次來嗎?”
程宛央淺笑著點點頭。
“那你我……”程司彥再走進一步:“還真是挺有緣分?!?p> 程宛央微微一愣,旋即回答道:“自然,你我同生于皇家,自幼又關(guān)系親近,自然是極有緣分?!闭f著,不再等程司彥講話,她便笑道:“二皇兄,我們進去吧?!?p> 程司彥眉梢一動:“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