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陸璟年是我在街邊撿回來的小乞丐。
他金榜高中那天,我正趕去簪花樓送貨。
身邊人七嘴八舌地祝賀,恭喜我要做探花夫人啦。
三年來,我省吃儉用熬夜做工,只為攢錢供他安心讀書。
我相信他能金榜題名,滿腹經(jīng)綸必不會被埋沒。
寒風(fēng)凜冽,雪花像刀一樣劃在臉上。
我穿著單衣,低頭走進(jìn)溫暖如春的簪花樓,用熬了三個晚上才做好的木雕,跟老鴇換了一吊錢。
這些錢足夠裁一套新衣,我捏著銅板,滿心歡喜地想著陸璟年穿上新衣的樣子。
直到房間里傳來熟悉的說話聲,我不可置信地站在窗前,手足無措。
「璟年兄,恭喜高中,什么時候從平安巷搬出來?」
「你畢竟是尚書府公子,崔相的準(zhǔn)女婿。」
「難不成,還真對那個臟兮兮的窮丫頭動心了?」
眾人哄笑聲中,陸璟年把玩著手中的白玉盞,笑得漫不經(jīng)心。
「吃慣山珍海味,偶爾也要換換口味?!?p> 「大婚后,她,倒可做個妾?!?p> 尚書府嫡子、相府女婿……
不對,三年前陸璟年暈倒我門前,衣衫襤褸,滿面污垢。
若是尚書府嫡子,平安巷里有人活活餓死時,他為何見死不救?農(nóng)戶因繳不起稅被活活打死時,他為何無動于衷?
他曾承諾,待金榜題名就娶我,也要把搜刮民脂民膏的狗官拉下馬。
萬千思緒在腦海中翻涌,背部一陣劇痛將我拉回現(xiàn)實。
身后壯漢手持帶血長鞭,厲聲斥我:「哪兒來的野丫頭,快滾,不然打死你?!?p> 窗紗薄如蟬翼,吵鬧聲驚擾了房中貴客的雅興,他們紛紛起身來看熱鬧。
我手足無措想要逃,卻正好跟陸璟年撞了個照面。
新科探花郎,意氣風(fēng)發(fā)。
他享受著眾人簇?fù)?,長發(fā)由玉帶高挽起,披著無一絲雜質(zhì)的狐裘,高貴挺拔。
沒想過會在這種地方遇到我,他愣在原地,忸怩地將狐裘披到我身上。
我深吸一口氣,忍著劇痛挺直脊梁,顫抖著嘴唇開口。
「尚書府、丞相女婿,這些都是真的?」
「這三年,你一直在騙我?」
陸璟年點頭的那一瞬間,我只覺得頭暈?zāi)垦!?p> 什么孤苦伶仃、同病相憐——全都是謊言。
淚水悄無聲息流下,心底像揉進(jìn)一把玻璃茬子,陣陣酸痛。
陸璟年伸手想替我拭淚,被我躲開,他嘆息著遞過來一個荷包。
「阿念,我會補償你的?!?p> 「這十兩銀子就算是這三年的飯錢。」
簪花樓,京都最豪華的酒樓。
十兩銀子,只夠簪花樓最普通的一桌席面。
三年扶助他的情誼,不過如此而已。
我接過做工精美的荷包,苦笑著脫下狐裘,頭也不回地走入漫天風(fēng)雪中。
拿著用真心換來的銀子,我馬不停蹄趕往通寶當(dāng)鋪,想贖回一塊玉佩。
可當(dāng)鋪大門緊閉,門窗上貼著刺眼的封條。
聽隔壁賣花生酪的婆婆說,宮中錦衣衛(wèi)親自封鋪,玉佩大概是贖不回來了。
我落魄地徘徊在長街上,委屈又難過。
那玉佩是至親遺物,當(dāng)初為給陸璟年籌錢科考才當(dāng)?shù)舻摹?p> 如今,什么都沒有了。
京都,皇城。
那枚玉佩輾轉(zhuǎn)多次,現(xiàn)正被慶帝趙承安握在手中把玩。
十幾名暗衛(wèi)跪倒在他面前,冷汗涔涔。
他小心翼翼撫摸著玉佩上小小的【念】字,滿眼眷戀。
「找到玉佩主人,帶她來見朕。」
「記著,千萬莫要傷了她!」
02
數(shù)九寒天,滴水成冰。
自那日從簪花樓回來后,我就宅在家刨木頭,小院里堆滿了新鮮木屑。
背后的傷隱隱作痛,我不舍得買藥,用草木灰潦草涂了傷口。
比起背上的鞭痕,手上的凍瘡每到夜里又痛又癢,輾轉(zhuǎn)難捱。
我無父無母,十歲那年被梅姨撿回平安巷養(yǎng)大。
除了我,梅姨還收留了許多孤兒。
所謂平安巷,其實只是路邊幾間破瓦房,在她修繕下勉強能遮風(fēng)擋雨。
十幾個孩子,彼此扶助,在餓殍遍野的世道下活過一個又一個冬天。
本以為陸璟年出仕做官,是平安巷的希望。
到頭來,一切仿如云煙。
我明白肩上的責(zé)任,必須盡快振作起來。
隔著薄薄一扇木門,虎子朝屋里喊:「阿姊,這些是我拉貨換來的,不是偷的。」
「陸璟年有什么好,等我長大讓你做狀元夫人?!?p> 半大少年,知道什么夫人不夫人的,凈說渾話。
不等我開門揍他,人已經(jīng)一溜煙跑了好遠(yuǎn),門口多了兩顆雞蛋和一瓶小小的傷藥。
我知道他是特意來安慰我的。
今日,京都城內(nèi)鑼鼓喧天,是崔丞相嫁女的日子。
我打聽過,崔婉雖張揚跋扈,但她對陸璟年癡情,在整個京都都是出名的。
陸璟年生母早亡,父親娶了名門望族的貴女做繼室。
繼母多年挑撥,他與父親關(guān)系惡化,在陸家舉步維艱。
這繼母也是人才,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讓陸尚書把親生兒子趕出了家門。
人人都道陸璟年這輩子毀了,可崔婉仍苦守深閨,一直等情郎歸來。
科考放榜那日,陸璟年的名字一出現(xiàn)在金榜上,崔婉便鬧著讓父親去陸家定親。
當(dāng)朝丞相,權(quán)勢滔天,陸尚書莫敢不從,也不想不從。
婚事定下,便迅速傳遍了京都。
這樣的大人物,我惹不起,也不敢惹。
前幾日,我去城南書肆取一架筆掛,正好遇上丞相府的馬車。
那筆掛造型精巧,被崔婉看中,高價從店家手里搶去。
店家扔給我兩吊錢,告誡我莫要招惹是非。
我識趣地退避三舍,卻遇見了熟人——陸璟年。
他坐在華麗的崔氏馬車?yán)?,衣著精致,氣質(zhì)清雅。
我垂下頭,避開跟他交匯目光,腳下生風(fēng)欲逃,卻被馬車?yán)锏呐撕白 ?p> 「你就是璟年哥哥這些年養(yǎng)在外面的野丫頭?」
「聽說他憐你不易,贈金斷情?!?p> 「如此情意深重,不如回府一敘吧?!?p> 那可是京都丞相府,老百姓提都不敢提的地方。
吹糖人的阿鄭,曾去丞相家表演過一次吹糖畫,再回來時人就瘋了。
賣木薯粉的蘭姐姐,入丞相府為婢后,只抬出來一具遍體鱗傷的尸體。
平安巷繳不起賦稅,梅姨去相府求情,被亂棍打死在長街上。
我渾身戰(zhàn)栗著,以為自己死定了。
陸璟年冷笑道:「贈金斷情?婉兒太抬舉她了?!?p> 「十兩銀子買她三年青春?!?p> 「簪花樓最便宜的姑娘也不止這個價?!?p> 寒風(fēng)刺骨,卻也比不上這幾句話傷人肺腑。
崔婉對陸璟年的回答很滿意,忍不住嬌笑連連。
她沒有再為難我,想是不屑。
畢竟,我是比煙花女子還低賤的姑娘。
就這樣,我以為我逃過一劫,可當(dāng)晚平安巷就走水了。
幸好眾人發(fā)現(xiàn)得及時,合力滅掉火勢,今日我才能有機會躲在小院里做木工。
咔嚓、咔嚓……
刨木花的聲音讓我心安,轉(zhuǎn)眼已至深夜。
咚咚咚。
夜深至此,小院里卻響起了敲門聲。
03
漆黑夜色中,陸璟年滿身酒氣站在門外。
我從未想過他會來,關(guān)門的動作慢了一些,被他用手臂卡住門縫。
「我與崔婉成婚是有苦衷的?!?p> 「只有借助丞相府的人脈資源,才能盡快在朝中掌握實權(quán)?!?p> 「糾察貪官,讓身邊人都能吃飽穿暖,這不是你多年心愿嗎?」
他身著精致喜袍,手指死死扣住門板,言辭懇切,滿眼卑微乞求。
實在是,有些滑稽。
我挑起眉梢,神色冷漠地調(diào)侃他:
「去年冬天,你眼睜睜看狗娃活活餓死?!?p> 「尚書府貴公子,連救助兩個貧民的口糧都沒有嗎?」
「實現(xiàn)我的心愿?就憑你?」
面對我的指責(zé),陸璟年皺起眉頭強辯:「你別太幼稚。」
「這片土地上每時每刻都有人死,靠你做木工,就算累斷雙手又能救幾個?」
「我要救的是天下百姓,不是平安巷里的狗娃?!?p> 我不懂他口中大義,只知道在他眼中人命輕于鴻毛。
早知如此,當(dāng)初,我就不該救他。
永和二年冬,糧食短缺,天寒地凍。
陸璟年衣衫襤褸,蜷縮在臭烘烘的墻角處,奄奄一息。
我心生惻隱,把他帶回平安巷救治。
他說自己家道中落,只求科考入仕,替饑寒交迫的百姓謀一謀福祉。
看過民間疾苦的人,應(yīng)該能做一名好官。
如此想著,我每天加倍努力做工,供他讀書,以身相許。
可他想要的,不是為生民立命,只是逐名逐利。
趁我愣神不備,他闖入院內(nèi)將我死死攬在懷里,聲音喑啞。
「乖,你打小在貧民窟里長大,不懂這些我不怪你。」
「我在京郊給你準(zhǔn)備了個院子,你先過去住著?!?p> 「過幾年,等后宅安穩(wěn),就接你回府做妾?!?p> 在他心里,人生而高低貴賤已有分異,貧民孤女,能給戶部尚書公子做妾已是天大的福分。
他身上熟悉的青草香,讓我感到無比惡心。
我抬腳狠踹向他,趁其吃痛掙開束縛,拿起地上的刨子防身,刀尖處閃爍著點點鋒芒。
「我雖生于微末,可仍有脊梁?!?p> 「寧可終身不嫁,也絕不做妾。」
陸璟年抬手扶額,苦笑著搖頭,兩頰暈起淺淺的酒窩:「若不是我,崔婉殺光平安巷這些人,如同碾死幾只螞蟻?!?p> 「脊梁,那玩意只會害死你?!?p> 他言辭真切,好像真的很在意我死活。
可如今,我所遭遇的風(fēng)雨,全都是他帶來的。
見我軟硬不吃,他臉色逐漸陰沉,叫隨行家丁將小院死死圍住。
幾名膀大腰圓的仆婦闖進(jìn)來,她們身上帶著功夫,三拳兩腳就卸下我手中武器,架著我往馬車上拖。
「陸璟年你個王八蛋,放開我?!?p> 他紆尊降貴地望著我,恍若不聞我罵聲:「城郊小院環(huán)境很好,抽空去看你?!?p> 無助、痛苦、不甘……
明明是他對不起我,明明是我不要他了。
什么探花郎,我不稀罕!
拼命掙扎著,突然,肩膀處一松,兩個挾持我的仆婦重重摔在地上。
周遭景色越來越模糊,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04
皇城,乾清宮。
太醫(yī)跪在青玉石磚上,神色恭謹(jǐn)。
「這位姑娘芳齡十六,整條手臂都有燒傷痕跡?!?p> 「至于胎記,已無法辨別。」
昏迷中,我恍惚聽到有人在說話,空氣中彌漫著淡淡香甜,暖和極了。
衾被薄如蟬翼,床榻像棉花般柔軟。
醒來時,明晃晃地燭火將房間照得如同白晝。
床邊端坐著一位身著九龍皇袍的中年男人,劍眉星目,不怒自威。
見我醒過來,他忍不住紅了眼眶,伸手替我撫順額間的發(fā)。
作為陌生男人,這動作太親昵失禮,可他眉眼間滿溢慈愛,讓我忍不住想親近。
他握住我長滿凍瘡的雙手,滿眼心疼,聲音哽咽。
「念兒,朕、爹爹終于找到你了?!?p> 「這些年,你吃苦了。」
「放心,朕絕不會再讓你受委屈?!?p> 我摸著手臂上那塊燒傷的痕跡,垂下眼眸,乖巧地喚了聲父皇。
05
洪武元年,冬。
慶國皇帝陛下尋回遺落民間的嫡女,封為慶安公主。
以國號做封號,是前無古人的尊榮。
進(jìn)宮半月有余,數(shù)不盡的山珍海味、綾羅綢緞、金銀珠寶,流水一樣送進(jìn)福安齋里。
我穿上華貴宮裝,雜亂長發(fā)用玉簪高高挽起,被裝扮得艷麗嬌俏。
年老的宮人都說,我與先皇后長得十分相像。
因這份相像,陛下對我異常寵愛,常陪我一起用膳,還將御前親衛(wèi)撥給我做護衛(wèi)。
見狀,上到各宮妃嬪下到太監(jiān)婢女,無人敢怠慢我。
可我自小在貧民窟里長大,不習(xí)慣宮中禮儀繁多,跟那些世家貴女也無話可說。
大多時間,都待在福安齋里做木工,心中記掛著平安巷里的那些孩子。
這段日子我不在,他們能填飽肚子嗎?丞相府會不會為難他們?
找不到我,他們會著急嗎?
秦玨領(lǐng)命做我的護衛(wèi),經(jīng)我軟磨硬泡,終于同意出宮替我安頓平安巷那些孩子。
同一般的世家子弟不同,他是個心思單純的武癡,與我甚合得來。
我喜好木工,每天不是打眼開榫就是刨料劃線,他就守在一旁舞劍弄拳。
他不嫌棄我沒有大家閨秀的樣子,總會尋些民間玩意兒逗我開心。
可我在福安齋里等了整整一天,卻只等來了噩耗。
巷里十三個孩子,全部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