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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葉上的露華

第五章叫我怎能不歌唱,第一節(jié)

樹葉上的露華 沉吟聞簫 2045 2024-06-17 09:39:53

  老伴總是心太軟,剩下點魚肉就送到小區(qū)花園邊喂貓??簇偦ㄘ垕屝那楹苡魫灥臉幼?,就說它丟了三只貓,很可憐,會不會和人一樣發(fā)瘋呢?我說還好吧,你看它身邊又多了一只小黃貓,還給它喂奶。小黃貓是前面一棟房子的流浪貓生下的,鄰居說是這個貍花貓的姐妹,用自己的貓崽安慰它。精神疾病好像是人類特有的現象,那個時代瘋子比現在多。我猜測現在醫(yī)療條件好了,看到的就少了。

  我說你們紅溪村有幾個瘋子,常到紅石街來。季節(jié)進入春末,楊樹飄絮,堆積在地面,風一吹又像雪花一樣飛上了天。有個女的穿著將軍呢子大衣,短頭發(fā)很凌亂,像現在時髦的爆炸頭。進了這邊街道,就踩著高高低低的紅石頭路,一步三搖地唱豫?。?p>  六月飛雪千古冤,

  血濺白綾三年旱。

  何時借得屠龍劍,

  斬盡不平天地寬。

  她唱到高亢的時候,手上皮鞭一甩一個響,睜大了血紅的眼珠子,盯著每個圍觀過來的人。我們都嚇得一步步往后退。唱累了一下坐在石頭地上,半天埋頭不語。

  膽大的一個年青人眼光發(fā)綠,覺得皮鞭好玩,扯過來甩得地面啪啪響。那女的翻身起來,大喝一聲:“槍桿子里面出政權,槍是革命的槍,刀是戰(zhàn)斗的刀,怎能讓豺狼搶去?!睆拇笠驴诖锩鲆话巡说毒统乔嗄耆丝橙?。那人閃得快,一聲“媽呀”扔下鞭子就跑了。

  眾人散開遠遠地看她把菜刀收進口袋,大衣一撩,口中念著鑼鼓聲,咚咚咚、嗆嗆嗆!旁若無人,繼續(xù)唱她的戲。她這時面目十分猙獰,厲聲地吼叫,撕破了喉嚨似的,后來張開血盆大口還想張得更大,聲音卻出不來了。她吊著一雙眼睛看著天,咬緊了不太整齊的牙齒,合上了嘴,嘴角隱隱現出了微笑,指著我說:“該你打針了,機關槍和炮彈你都不怕,怎么還怕打針呢?!?p>  老伴接著我的話說她就住在我們家后面,沒兒沒女,不能上班,公家發(fā)津貼。一個人一間房,餓了隨便自己做點吃的。聽口音是個河南人,更多的時候,從食堂買一堆饅頭。有時看她可憐,我媽叫我送點青菜豆腐什么的,不過她最喜歡我爸做的咸菜。

  她正常的時候,講過她的身世。小時候鬧饑荒,到處討飯,和家人失散。幸好碰上紅軍收留了她,在一個警衛(wèi)連連長身邊打雜,教她識字,后來發(fā)現是個女孩子,又送她去了衛(wèi)生隊。紅軍長征時,爬雪山過草地連長很照顧她,到了延安連長升了團長,她也成了護士長。每次團長來看她,護士們逗他們,你的郎君又來了。干脆順其自然他們就結成了夫妻。

  可是他們西路軍被張國燾又帶走了。他們團往西走要去中蘇邊境,被馬家軍攔截,仗打得很慘,幾乎全軍覆沒。團長失蹤,她不得不往回走,乞討著逃回延安。一路的顛沛流離和艱辛自不必說,歸隊后還要經歷甄別。

  我現在明白她也是被貶到這地方了。不知道她又經歷了什么,讓在苦難歷程中得到磨煉的人精神崩潰。

  我思維混亂,覺得人瘋了,可能是對他們自己的一種保護,不會讓他們在無盡頭的痛苦中,自殺走絕路。鳳凰涅槃之類的浴火重生很少很少,精神上的傷害,一定會在大腦造成實質性的創(chuàng)痕。這種自我保護讓自己成為行尸走肉。

  還有人說是我們這些正常人有問題,我們的行為才經不起推敲琢磨,處處顯得可笑。這個正常的人世間,才是真正的大笑話。他們瘋子才具有孩子般的純真。

  大編輯老伴說她家后面還有一個男的,比女瘋子小十幾歲。也單獨住。女瘋子她總說他們不是一路人,互不往來。

  鄰居也說她是武瘋子,鬧起來動靜大;他是文瘋子,發(fā)病時像木頭人,本來就不搭界。他屋里經常傳來悠揚的手風琴聲。有幾個喜歡文藝的青年人拜他為師,那時教學生不收錢。有的人不好意思老師白教,他不喝酒抽煙,逢節(jié)假日就給他添些家用品,或送一罐子湯或副食品。他也有單位補助,吃穿不愁。

  我打斷老伴的話,說他也經常到我們紅石街,入夏時節(jié)背著手風琴,在有樹蔭的苦楝樹下拉琴,唱久違了的五十年代老歌:

  ……

  親愛的山楂樹呀請你告訴我。

  他們誰更適合于我的心愿?

  ……

  他唱完還要自說自話地解釋,普通話帶著江浙一帶的口音,好像周圍都是他的學生。他說《山楂樹》原名是《烏拉爾的花楸樹》,是一首蘇聯情歌,花楸樹也和山楂樹一樣,開白色的小花,結紅色的果子,也是可以食用的。不知為什么傳唱到我們這里就變成了山楂樹。而且后來情歌這一人類最絢爛的種類被禁止了。

  我們好奇圍上去聽,當初我們和蘇聯鬧翻了,那是政見不合。但是民間對兩國友好的時候還是很懷念的,比如這些公開場合不能唱的歌是那個年代的記憶。有些年紀大一些會唱的這時就心情蕩漾,輕輕地合著他的琴聲唱,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有溫情的年代。

  剛開始不知道他心里有毛病,但感覺他和常人不一樣。有時不知不覺眼眶濕潤,馬上又面帶微笑。一會兒專注彈琴,一會兒眼神盯著遠方,收回的眼光空洞無物,僵在那里讓我們覺得他在深入思考很深奧的問題。這不是很奇怪,有才能的人都有異于常人。后來,聽說是紅溪街那邊的瘋子,但沒有人逗他,都為他惋惜。

  老伴說他確實可惜,聽廠里人說他是上海人,青年時在音樂學院學習就很瘋狂,他姓羅,學生起綽號蘇聯名“佐契羅克斯基”,中文意思“作曲籮筐世紀”。那真是他的世紀,作曲上癮,走路總像是念念有詞。一有靈感就拿筆和隨身帶的小本子記下來。常常宿舍垃圾桶被他丟的草稿裝滿,不夠用自己弄了一個籮筐裝。

沉吟聞簫

硬著頭皮沖,不撞南墻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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