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夏，一直在想，若有一天，我會離開，是不是要將記憶里的一切歸還于你？可恨這該死的諧音梗實在老土，哪怕它只洋氣那么一點點，我想我都不會再猶豫。好多年了，確切地說，已經足有九年之久了，點夏，你是我心中的秘密，一份獨家記憶，它綿延了一整個后半段的間隔年，興許還會流淌更久，像兒時夏夜星空中白沙一樣的銀河，那么飄渺，又那么真切，遙遠得似乎永不可及，又熱切著似乎觸手可得。
1
點夏，已經記不起初識的模樣，或許我們的初見，平淡如一湖波瀾不驚的春水，不管日后兀自有怎樣的千回百轉，當初都是起不了半點漣漪的模樣。真正的記憶，是從團委舉辦的那場青年相親大會開始的，陰錯陽差，那個黃昏，我走進了13樓的那間大辦公室。那臺大如一架豪華鋼琴的打印機，靜靜地置于墻邊。夕陽透過某一扇窗的折射，填滿了大屋的空曠，跳躍在指縫流年?？隙ㄊ怯形募?、單據(jù)要轉、通知要下、同事要找、事情要說……我能想到一百種理由，因為從來就不是一個懂得如何與同事閑話閑事的人，可唯獨沒有想到開門的剎那，抬頭看見窗邊的你。
那是第一次這么看見你，因為進單位一年多，我們的業(yè)務往來幾乎為零。所有的一切僅限于知道單位有一個人名叫點夏，而你，就是那個點夏。門已打開，總要說點啥吧，偌大的辦公室，只剩你一個人。
“陳姐不在呀？”
“呃，不在。”
哦，對了，我大概是去找陳姐的，可就這樣結束這段夕照下的談話，又實在感覺有些干巴。
“對了，團委周末那個相親活動，你去參加嗎？”
“嗯，想著報名，但不一定會去，去也是炮灰?！?p> “嗯嗯，我也是這么想的。”
……
記憶中的對話，只持續(xù)了這么不到一分鐘的時間。事實上，也絕對不會超過一分鐘。而一分鐘，卻足夠讓我看見你，高個、瘦臉、單眼皮。宋仲基？不，那時他還沒有出道。宋承憲？不，不是那樣嶙峋的眉眼。究竟怎樣呢？就是人群中一個瘦高的青年，卻借了打印機恢宏的背景，偷了晌午后燦爛的千陽，嘩啦啦地刻在了我的心上。
一瞬可以永恒嗎，我一直思考這個問題。若說可以，興許吧，畢竟它已堂而皇之地存在了九年，連同那個下午空氣中浮游的塵埃；若說不能，興許吧，姥姥晚年的阿爾莫茲海默癥無情地奪走了她所有的記憶，儼然成了一名無憂無慮、無牽無掛的“老小孩”。我不知道自己會怎樣，唯一肯定的是，我不會主動去追求什么，哪怕那很契合心意，也僅僅只留一個人的獨角戲。點夏，那時我想，如若你也能夠抬頭看見我該有多好?。≌媸悄菢拥脑?，我們就都省了炮灰的灰頭土臉，省了間隔年的尋尋覓覓?？上逸S得始終開不了口，可惜你始終不曾抬眼見我?？上Р皇悄悖阄业阶詈?。
2
后來，那場相親活動，我們誰也沒去。一廂情愿的我，事后還曾可笑地異想天開：點夏君沒去相親，會不會是因為我？時間不急不徐，不給軸人轉機，不給單戀結局。倉促冷清的日子來了又去，我們仍舊孤獨著各自的軌跡，共處一棟樓，卻再也沒有那個午后，那樣的交集。
第二年，我被外派到市里，一去就是一年。期間回過單位兩次，一次是因年關，一次是為考試。多想打聽一下關于你的消息，可是鮮少交集的兩個人，任憑如何提及，都會被別有用心地演繹。更何況，我是知道自己不被看見的處境的。我不能提，因為那會影響到置身事外的你。那就接著軸吧！你是午夜天空點點的繁星，你是夏雨過后沁沁的涼意，點夏，點夏，你在我的沉默中點點遠離，卻從來沒有褪卻當初的顏色，金燦燦的，暖融融的，亦如每次想起你時心里的感受——九年如一日，不曾變，也不會變。
某一日，像往常一樣忙碌的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出現(xiàn)了一些異常。焦急恐懼襲來的瞬間，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這樣糟糕的感受中，竟還隱藏著一點僥幸：幸虧當初你看不見我，否則身體垮了的我，一定會成為你的負擔。而這一日，離那個最初的午后，已經過去了六年之久。六年，你已成家，我已有娃。六年，我們各自安好，互無打擾，喜怒著各自的喜怒，悲歡著各自的悲歡。六年，人生若只如初見。
因為身體原因，我不得已離開了奮斗七年、駕輕就熟的工作崗位。新的工作與之前完全不同，好在我這個人傻人有傻福，遇到的人與事大都契合心意。于是，我就這樣逆來順受地安頓下來。誰知道，新環(huán)境的人事變遷，著實讓我眼花繚亂，還沒弄明白工作是怎么一回事的時候，我便被推上了風口浪尖。一個小白，轉眼間成為業(yè)務的主力，天知道那段日子，以及之后的很多段日子，自己是怎么熬過來的。可唯一的安慰是，我的新工作終于與你有了一點交集。不是還會期盼什么，只因一場持續(xù)六年之久的大戲，自己自顧自地自導自演，所以不管你是怎樣，我都天然地親近你。就好像我們是分別多年的舊友，就好像你理應幫助我，而我，理應受到你的幫助。
我沒日沒夜地忙，因為原崗位的骨干因疫情隔離；我沒頭沒尾地干，因為新工作于我，要學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我沒心沒肺地捱，因為好不容易調來的幫手，沒和我共事幾日，就又被調走了。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幸運的苦逼，幸運的是，我總是遇上好人，苦逼的是，工作至今，從未得閑。那就任命吧，就像當初軸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就像那些錯過，錯過了明月，錯過清風，錯過了點夏，錯過感情。
3
某幾日，防疫隔離，在單位一住一周。平日間忙碌的同事，憑空多出來幾天清閑。清閑多了，謠言也就跟著多了起來。最讓我開心的是，竟然有人放出話來，點夏要調來我這里！天可憐見！是不是他老人家擔心再這么野遍荒山密林的我，遲早要變態(tài)，所以天爺就做了這樣一個動情的安排？
哇了個噻噻，我就說傻人有傻福吧！那幾天，我這顆傻心臟就隔離著疫情，隔離著外界的一切，自己各兒暢游在有點夏的氣息中——革命前景一片大好！
“點夏來了，我就金盆洗手，別說荒山野嶺的外業(yè)了，辦公室的大門我都不會出！”
“點夏來了，我就提前退休，他啥不會呀，就沒有點夏不會的業(yè)務！”
“點夏來了，我就……”
我的萬種暢想，歸根結底一句話：坐等點夏！
無聊的日子，就剩下閑聊了。部門自己的微信群里，就更加熱鬧了，平日都沒有那時的閑情逸致。甭管是被隔離的，還是正防疫的，大家熱烈地討論著在家干嘛，哪款游戲好打，疫情過后要干啥。
“我要點夏！”最后一個話題拋出之后，我不假思索地在群里回道。一石激起千層浪，當這句在心里穿越七年的話，赤裸裸地躺在屏幕上時，它早已失去了當初的內涵，卻被眾人津津有味地擴大了外延。
是啊，疫情過后，我要點夏。因為除了國泰民安、山河無恙、大家幸福、小家安康這些人所共情的心愿之外，我格外的心事還有我那漫山遍野的八十一處外業(yè)任務。我不入地獄，點夏入地獄。疫情過后，我要點夏。如果人生僅剩這一次機會，就讓點夏替我跑遍山川溝壑，因為是點夏，它會涂滿絢爛色彩，開出別樣花。
可恨疫情過后，謠言似乎也跟著過去了。曾經沸沸揚揚，翹首斷腸的點夏調動，一瞬間就被淹滅于日復一日的瑣碎之中了，甚至連個回聲都不曾聽及。不對不對，那可是我親耳聽見的消息；不行不行，那可是我盼了幾年的結局。老天爺，看來你是真的不怕我變態(tài)呀！耳聽都不能為實，那期盼還有什么意義？
問問點夏吧，興許他會有什么消息呢？然而什么也沒有。不過這次愉快的聊天，倒是讓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不一樣的點夏，內斂中帶點俏皮，因為點夏說他是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同樣千年不變的工種，讓他快要熬成了萬年老妖。眼中看到的是層巒疊嶂的地球影像，腦中分辨的是錯綜復雜的地類地貌。哈哈，怪不得點夏一直看不見我呢，滿腦滿眼都是祖國大好山河的點夏，心懷廣遠，格局炸裂，不是我這樣一枚普通豌豆就可以入得法眼的。興許這就是命，也是老天苦心的安排吧！點夏有點夏的晴空，我有我的萬里，而我們都各自過得不錯，這樣就好。
4
點夏終究沒能來到我這里，調動風波過去?？晌覀兊母锩颜x還在繼續(xù)。一日，點夏與他的隊長要到我們轄區(qū)看現(xiàn)場，山川有眼、河湖為鑒，大媛兒我從來就沒有這么開心地出過外業(yè)。點夏的業(yè)務水平在單位是眾所周知的，這樣的外業(yè)任務于我，充當一名連路都不認識的傻子足矣。一路上鶯歌燕舞，鳥語花香，平日里能把我埋在這春天里的狂風怒號和黃沙滿天，竟也變得溫柔可愛起來。
“大媛兒啊，有沒有考慮來我們科室體驗一下？我們正缺人手，尤其是缺你這樣上得山崗、下得水塘的人?！标犻L開口。
“嗯，沒準點夏邀請的話，我會考慮考慮的?！?p> “又是點夏，你就知道點夏?！标犻L不滿。
“那是當然了，點夏多當意?！?p> 后視鏡里，我瞥見專心開車的點夏微微一笑。他當然看不到我這出從未公演過的獨角戲。不過，這一笑似乎足以翻開多年前的那個午后，跳躍的陽光肆意地潑灑，就像穿越了時空距離，在此刻又從車窗透進來一樣。記憶、場景、聲音、情緒、味道、觸感，一切一切，往事就在這片重疊的絢爛里開出了花，泌出了香，漾起了我的嘴角，掛上了我的眉梢。那段綿長而靜默的間隔年里上演的大戲，在這一瞬，在兩張臉的微微一笑中，釋然，遠去。
5
“你馬上找點夏，問問這張表里的坐標怎么填，兩點之前得上報，要快！”領導急匆匆地吩咐道，我低頭一看，這都一點五十了。還真得問點夏，他是個大拿，我自詡自己再干一輩子，工作水平也趕不上他。
“點夏，救命！我不知道怎么查找經緯坐標?！?p> “你能找到地塊在哪兒不？你上天地圖去找找?！秉c夏不急不徐。
“我倒是知道位置，只不過我的天地圖去年就讓我卸載掉了，因為它老是不好使。”
“哈哈哈哈……”點夏莫名其妙地笑得我心里發(fā)毛。
“喂，點夏，你是在跟我說話嗎？我這著急報表呢！”
“哈哈哈哈，你告訴我，天地圖是個網頁，你是怎么做到把一個網頁都給卸載掉的，你可得教教我?！蔽宜坪鯚o意間戳中了點夏的笑點。
“就是，那個，我的手機……”該死，我的手機之前明明是有一個壞掉的app的。
“好啦，別笑啦，我知道啦，是網頁天地圖！現(xiàn)在我上來了，然后呢，坐標呢？”
“哈哈哈哈……”點夏又是一陣大笑，笑得我摸不著頭腦。我真有這么可笑？我一邊思忖著，一邊無望地盯著這該死的網頁快速查找?？扇绻业难鄄宦┑脑挘@明明就是滿屏的地圖呀，除了頁面底部的時間軸之外，哪里還有一個數(shù)字！
“笑話人，不長個兒！”我脫口而出一句毫無底氣和威力可言的威脅，試圖唬住大笑不止的點夏。“我找到地塊了，可是并沒有看到哪里有坐標啊！”垂死威脅與無奈求救之間，無縫銜接。沒辦法，但凡有求于人，任憑再費勁偽裝出的牙尖嘴硬，也總會帶著軟綿綿的味道。
“你看看右下角?！惫唬S著鼠標瞬息萬變的經緯度，在點夏剛剛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就奇跡般地現(xiàn)身了！如果那時辦公桌下有個洞，哪怕只有芝麻大小，我也一定毫不猶豫地一腦袋拱進去，再不露臉！業(yè)務不行就算了，偏偏眼睛也漏！大媛兒啊，你可長點兒心吧！
坐標一事，著實讓我萎糜了好一陣子。天地圖是我們業(yè)務工作中頂重要的工具之一，我竟然第一次知道它在右下角會有瞬息萬變、精確到小數(shù)點后三位數(shù)的經緯坐標！噫吁兮，嗚呼哀哉！直到現(xiàn)在，一想起這事兒，冷風就陣陣吹過。那種對自己的無望，裹挾著涼風送來的寒意，冷冷的冰雨在身上胡亂地拍。
6
事情的轉機，出現(xiàn)在一次單位召開的大會上，點夏作為代表上臺發(fā)言。按照標準格式和預定流程，他要從自己的簡介說起。真好，那些我早已爛熟于心的信息。我就那么看似無心地一邊聽著，一邊鬼使神差地在手機里下載了多年不用的“全民k歌”。這個舉動，著實讓這么些年我對“鬼使神差”這個詞平庸的理解，深感愧疚。如果說跑跑鎮(zhèn)的二維碼是那頭花奶牛鬼使神差地撞上了那個大方塊，老天爺給了我扳回一局的機會，就是多年之后點夏在臺上慷慨陳詞的這個瞬間，我鬼使神差地重裝了“全民k歌”。哈哈哈哈，一個熟悉的頭像蹦到眼前，這不會是我成熟穩(wěn)重的點夏君的賬號吧？不不不，點夏君怎么可能會像很多年前、大把空閑、時而正經、時而不正經的我一樣玩k歌呢，關鍵這與我心中點夏君的氣質太不相符了！抱歉，我真的很難想象我的點夏君對著小話筒，一個人躲在衛(wèi)生間里忘情怒吼的樣子。等等，為什么是衛(wèi)生間呢？恕我直言，當初的我就是這么干的。實踐告訴我，衛(wèi)生間的音效比較好。我就有過躲在宿舍衛(wèi)生間吼到半夜，害的舍友不敢進門的壯舉。好漢暫且不提當年的勇氣，再或者，那都是我老豬當年干的蠢事兒，按下不表，按下不表。
說到哪兒去了，捋捋，再回來。對了，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究竟是重了頭像，還是真是我點夏本君！好不容易捱到下班，我點開了k歌。呦呵，這廝錄的歌還不少哩，有些曲目，竟然超出了我的曲庫。那就隨機選一首熟悉的吧，《遲來的愛》怎么樣？不行，多暴露年紀呀！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原本也快成了老阿姨，還是求證要緊。
“一段情，要埋藏多少年；一封信，要遲來多少天……”
哇哈哈哈哈，這是點夏，是我心里埋藏多年的點夏君沒錯！那聲音，即便化成灰、飄成煙，我也認得。我不得不又要哇了個噻噻了，因為反差太大，我一邊怔在這巨大的反差中慢慢消化，一邊細細地傾聽耳邊傳來的每一段旋律、每一個聲音。點夏唱的歌，說不上多專業(yè)，卻別有一番滋味。澀澀的歌詞、悠悠的曲調在我耳畔慢吞吞地流過，流進心里，繼而遍布周身每一個細胞。我就這么靜靜聽、慢慢品，不知是歌詞太憂傷，還是心境不一樣，聽著聽著，遲來的愛就撞開了眼淚的閘門，嘩啦啦肆虐了一臉。
7
不信嗎，那你聽……
“一段情要埋藏多少年，
一封信要遲來多少天，
兩顆心要承受多少痛苦的煎熬，
才能夠彼此完全明了。”
這段呢，分不出甲乙，那就姑且算是故事華麗麗的開場白吧！別著急，主角馬上出現(xiàn)——
“你應該會明白我的愛，
雖然我從未向你坦白，
多年以來默默對你深切的關懷，
為什么你還不能明白?！?p> 你瞧，點夏君這可不正是唱出了我的心聲，唱出了我獨角戲的片尾曲嗎？
不信嗎，那你再聽……
“不愿放棄你的愛，
這是我長久的期待；
不能保留你的愛，
那是對她無言的傷害?！?p> 你看，點夏君這可不正是唱出了他的處境，唱出了他后知后覺的無奈？
還不信，那你接著聽……
“我知道一切都太遲了，
明天你就要帶著她，
走進結婚禮堂。
我羨慕她，
同時也給你我最深的祝福?！?p> 得嘞，這段，應該是點夏結婚前一天，我的獨白。你瞧瞧，軸得光敢唱出個“羨慕”，剩下的“嫉妒”和“恨”，全都溺死在祝福中了。
如果說我和點夏君的故事，還需要一個結尾的話，那就只剩下這最后一句了——
“傷痛的心一片空白，
如何面對你遲來的愛。”
8
其實，還有一句，我剛剛瞞過了你。你好好看看我的點夏君在發(fā)布這首作品時，為它命的名字。喏，你看到了嗎？
“媛來媛去，還是遲來。來生有媛，共此天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