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1930年。
胡同巷口懸著的煤油燈炸了個燈花,也不知哪家手藝人,胡琴咿咿呀呀拉著,似有說不清的蒼涼心事。
女人拎著布包,挽了發(fā)髻,穿的青色條紋旗袍,臉是紙張一般的白,泛著碧色,顧盼之間,眼睛仍有嬌滴滴的神采,但如今亦添了幾分疲色。
女人從電車上下來,緩步走到小樓前,照例打開信箱,看看自己有無多的信件,門口坐著四叔,見到她便道:“曼青啊,剛回來啊?!?p> 那就顧曼青的女人只能笑笑,“是啊,去醫(yī)院看了昊仔,就有些晚了。”
四叔拿蒲扇啪啪啪啪打著蚊蠅,嘴里念著:“曼青啊,不是我倚老賣老非要說這話,可你一個女人,還帶兩孩子,怎么就非要離婚不可?”
顧曼青頷首咬著嘴唇,半晌苦笑了聲說道:“誰讓孫民本來就是個不長進的,他爸去了,就算坐吃山空,也還能養(yǎng)些光景,可他偏偏染上了賭……”
四叔同情地看著她,說道:“這賭喲……是不能沾哦……”
顧曼青松怠口氣般,捂著胸口,提了布包然后緩步快步往樓上去,還沒進家門,就看見二嫂三嬸五嬸擠在自己門口,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母s集似的。
顧曼青隱隱覺著什么了,握著布包的手藝一緊,強帶著笑迎上去道:“怎么今兒個都在我這兒?”
“曼春喲,這不是吳淞碼頭的阿大,你記得不?以前經(jīng)常在樓下偷偷看你的,他媳婦兒啊去了,這尋思啊,你這離了婚,他雖然是個赤腳工人,可是在虹口有一處房子,對你啊,他也有著心思呢!”二嫂張瑛開門見山。
顧曼青沒想著她們竟這般撕得下面皮,竟是存了心要把自己母子幾人趕出去,也不管什么爛魚爛蝦都搬了來,她心下厭煩,從布包里摸出鑰匙,可是手抖得厲害,一時竟找不到鑰匙孔,她就只能站定,背對著她們說道:“我自個兒的事心里有數(shù)。”
顧曼青這不說還好,一說五嬸就著了急,搶白說道:“曼青,你別看人家就是工人喲,人年紀不大,身強力壯的,有房子,還能干活,你心氣兒高,可現(xiàn)在不比以前啦!”
顧曼青白了臉,下顎不由自主抖動起來,不有冷笑道:“那我倒是要謝謝五嬸了?!?p> “那謝倒也不用謝,反正只要你看著合適趕緊嫁了,人阿大心腸好,指不定還能給昊仔出點藥費呢?!?p> 顧曼青的一顆心沉落了,復(fù)又浮了起來,語氣也慢慢落了冷:“我這剛辦了法律手續(xù)沒多久,和孫民離婚剝了層皮般,暫時也沒打算再婚?!?p> 這張瑛二嫂見顧曼青油鹽不進的,就聲音尖銳起來,“當(dāng)初你說孫民賭,讓你二哥給你接回來,非鬧著要離婚,官司打了大半年,法院倒是判了贍養(yǎng)費,可現(xiàn)在哪見著一個子兒?你說你一個女人,帶兩孩子,還有一個病秧子。你不嫁人,靠什么謀生?”
顧曼青聽她這般不客氣,素凈的面容染了絲寒霜,她轉(zhuǎn)過身來,輕輕挽起耳邊的碎發(fā),冷冷地說道:“如果我這會兒還不跟孫民離婚,怕是要被放到賭桌上,二嫂見著我的時候,說不定就在舞廳還是妓館了。都是一家人,二嫂倒是樂意看見這般?”
那二嫂被她這頓數(shù)落,面上就有些掛不住,支著腰說道:“這孫民再不好當(dāng)初也是你上趕著嫁的。眼下我和你三嬸五嬸擔(dān)心你,給你找門婚事,你說前前后后也給你說了好幾樁了,你就是不肯?!?p> 五嬸劉芬亦幫襯道:“曼春,我們也是為你想,你現(xiàn)在又不是小姑娘啦!過了年你就二十五歲啦,還帶兩拖油瓶,如果不是阿大對你存幾分念想啊,你就這人家都托不到呢!”
顧曼青冷笑道:“這難道不是我家?就算我顧曼青不嫁了,老死這家里,是不是這家沒我立錐之地了?”
三嬸王椿三嫂向來是個悶葫蘆,眼見二嫂五嬸三嬸都被顧曼青牙尖嘴利給懟了回來,方才慢吞吞地說道:“曼春,話不這么說,顧家雖然不比從前,可還有這老宅子,給你們娘叁住沒有問題,只是你得想想,昊仔這病可是個無底洞……”
顧曼青有些惱起來,分明她才是顧家人,可眼下這一個個外姓人反而糾在一處,倒是商量好了似地要將她趕出去,就嚷嚷道:“這屋子我爹去了就留給我娘的,你們這般吵,索性就找我娘評評理去!是不是就不能留我這親生女兒住著了?”說什么讓她給昊仔考慮找人嫁了,說到底不就是容不下去他們娘叁而已。
“二嫂、三嬸、五嬸,你們放心,我顧曼青有手有腳,我今兒本來就是見工去了,我能找到工作養(yǎng)活我和兩個孩子?,F(xiàn)下我只求顧家給我一片屋瓦蓋頭,是不是這都不行?就非要找人給我塞了去?”顧漫春見她們蠅子一般圍著,今日她去了醫(yī)院,心情本就是極為郁結(jié),偏又被這幾人不依不撓折騰著,當(dāng)下從屋后抽了掃帚,“這屋子臟得很,我便要打掃了。二嫂、三嬸、五嬸再不走,怕是要把你們都一并掃了去。”
那三個女人見顧曼青一臉冷冽,知她外和內(nèi)剛,當(dāng)真鬧起來,怕是要讓那屋的老太太聽著了,倒是不好收場,便陪著笑臉道:“六妹,這都是為你想呢!你也忒不知好人心了?!?p> 顧曼青繃著一股勁,眼見這些人散了去,方才丟了帚子,卻又伏在桌上哭了起來。
顧家本是大家子,數(shù)上去三代,也都是在朝中做過五品官的,后來是革命了,朝代變了,顧父又染上了鴉片膏子,早早去了這家子方才日薄西山,但也在上海留了好幾處房子給顧母收租子。
她顧曼青排行第六,生得好顏色,又是正經(jīng)念書上了學(xué)的,心氣兒自然是高的。
當(dāng)年孫家來說親的時候,孫父在銀行當(dāng)職,算是有面子有底子,孫民也是生得英俊,宛若拍電影的小生,又是能說會道、八面玲瓏,極討人歡心,她也是滿意這樁婚事,方才嫁過去。
頭一兩年,她和孫民也過得甜甜蜜蜜,算是圓滿??刹涣巷L(fēng)云突變,孫父一走,孫民這紈绔子弟也是露了本色,被平日里的幾個酒肉朋友一騙,竟染上了賭癮,她勸過數(shù)次,孫民不聽,反而動手打她,厲害的一次,她滾了樓梯,右腿摔了骨折。
這之后,她方才死了心,和孫民提了離婚,帶了一兒一女回了顧家。
可當(dāng)真福無單至,禍有雙行。她是新女性,自要兼顧子女教育,女兒孫美五歲,正是要讀小學(xué);兒子孫昊三歲,從小身子弱,這會兒更是查出心漏來。
顧曼青越想越是傷心,哭得宛若梨花帶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