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剛過,天氣依舊冷的讓人骨頭縫里生寒。
新年懸掛的燈籠還沒撤下,太傅李府又添了喜事。
二門處進出的人腳不沾地,腳步聲沙沙的,低頭悶聲做事,不敢在這大好的日子里惹主人家不快。
車馬房的李管事剛吩咐完事,此刻啜了一口底下人孝敬上來的熱茶,將嘴里的茶葉嚼嚼咽下去。
今兒個是府里三少爺?shù)纳?,清晨三房又為太老爺添了一個孫子,兩件喜事兒疊一塊,賞錢發(fā)的不比過年的少。
李守財心里記掛著事,面上不顯,依舊一副兇神惡煞樣,將車馬房的幾個小廝嚇的大氣不敢喘,抱草料去喂馬都小心翼翼。
他心里一直想著他那小閨女。
秋分時閨女啟程去老家看望祖母,過了年又歇了十五天才啟程回京,前兩天有信來,說是閨女中途病了,他在府里忙的團團轉,心像在油鍋上煎。
不敢在面上露出擔憂或悲傷的神色,只能將心緒放入肚子里。
李守財打起精神,炯炯有神的目光凌厲地劃過正在做事的小廝。
有人跨過門檻,看見李守財,語速有些快:“李管事!有貴客臨門了!”
李守財觀察他一番,又極快在心里琢磨他話語里的意思,左右不過幾個呼吸,就知前門出了事。他一個管車馬房的,平日里沒事不去門口打轉,但府里的貴人們出門,都要拿了對牌過來,一些消息,他比后宅的姨娘知道的更多。
李守財問:“是哪家老爺公子?”
“朱雀街的崔家?!北壤钍刎斈贻p一輪有余的男人含糊報出來了門戶,李守財就知道是誰了。
朱雀街的崔家,京城響當當?shù)母唛T,圣人的知明公主下嫁崔家,讓崔家沾了點皇親國戚的光。
李守財想了想,抬腳往外走。
快走到角門時,就見角門口小廝面色蒼白。
走近一問才知,原是那崔家公子騎馬來賀生辰,車馬房下人過去牽馬,平白被馬踢了一腳,馬兒受驚,崔公子上前訓馬,似是也受了傷。
好好的生辰宴,還未入府門,就惹出這一樁事來。
一同當差的另一個小廝急急來尋李守財,求他想個法子。
“挨板子罰月錢是少不了的。”李守財落下這么淡淡一句。
當差不力,還是在最矜貴的三少爺生辰宴上這般,著實是丟了李家的臉。這差事,大抵也是保不住了。
李守財疾步走近,瞥了眼跪在地上那人的臉。
他認得這小子,車馬房里頗有訓馬天賦的小輩。
叫單銘
十三歲的年紀,開過蒙,識得字,認真讀完了馬籍法,為人也老實。
李守財對馬匹的飼養(yǎng)管理很有一套,是他活了這么多年總結出來的,雖不像文人有感而發(fā)寫于紙上,卻也有不少心得。
他原本打算好好教單銘。
但卻發(fā)生了這樣的事。
思緒飛快略過腦子,李守財來到崔公子面前,規(guī)矩地行了一個禮。
崔飛羽瞥了他一眼,巾帕擦手,好不嫌棄。
錦襦深褲,金冠玉面,生得一副清風疏朗之貌,眼神只淡淡瞥一眼便收回,說出來的話卻與面容極為不襯:“三尺小童,也敢來牽公子我的穹馬?”
他的語氣不耐,挑剔找茬之意明擺著,李守財不知崔飛羽何故要找茬,卻也只能哄著。
崔飛羽卻不順坡驢下。
他那頭穹馬不停在原地跺腳,李守財聽那馬蹄叩擊地面的聲音就在心里感嘆這馬難得,一面想著該怎么善了,一面又有些心焦。
崔飛羽賴在門口不肯進去,非說要李琨和親自來迎,還說這馬非他的話不聽,任李守財這些小廝去牽,往前走一步便算他輸。
李守財哪想跟他爭輸贏?
他聽見這崔家小公子直呼三少爺名諱就流下汗來。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上頭主子招了“仇家”來,他們這些奴,也只能做那城墻前放著的拒馬,捍衛(wèi)住人家的臉面,不讓“仇人”踐踏了去。
他就差沒把臉湊過去讓崔公子扇兩巴掌了,李守財這樣想著,覺得口干舌燥。
崔飛羽擋在門前,后頭坐馬車來的高門貴戶不明所以,下車后與崔飛羽或見禮或簡問。
得到的回答都是:“甭管,今兒個我就要李琨和親自來迎我。
小爺我等許久了,怎么你家少爺還不來?是不敢?”
崔飛羽瞪著李守財,責問。
李守財簡直服了這位爺,也在思考總管事怎么還不來,他一個莽夫,腦子實在是轉不過辭藻里泡出褶來的公子哥,更何況他就算想到了回答,也不敢說呀。
就在崔飛羽等的耐心盡失,李守財汗如雨下的時刻,李琨和與總管事終于出現(xiàn)在府門。
李琨和生的皮囊極好,謫仙模樣,與模樣同樣卓越的崔飛羽相比,面容多了幾分不食煙火的淡然。
他與崔飛羽年紀相仿,玉冠罩發(fā),絕塵拔俗。
“李琨和!”崔飛羽看見李琨和那一剎那,就大喝一聲,倒是嚇了馬一跳,打了一個響嚏。
李琨和面無表情地走近,行平輩禮,書卷氣撲了崔飛羽滿面,比脂粉味更讓崔飛羽瞧不上,倨傲地微抬下巴,敷衍地也行禮。
李琨和開口:“崔兄既已至鄙舍,何故不進門,可是家奴惹了崔兄不快?”他的聲音寡淡,卻很清晰,知道今日崔飛羽不懷好意,也只含蓄地指出。
崔飛羽翹起嘴角,他微微瞇眼,顯然對李琨和這樣的態(tài)度很滿意。
他雖倨傲,不喜讀書,但好歹也是出身貴族,三歲開蒙,五歲學典作詩,想故意找茬,難道還會苦惱找不到借口嗎?
更何況,李家本就有不妥之處。
崔飛羽便道:“小爺拜孔孟為師,與你也算半個同窗,既是同門兄弟,我這做師兄的,少不了提點你幾句。
古有孔子不進季孫之門,今兒小爺學習祖師三分態(tài)度,念及你今日生辰設宴,不好不來祝賀,我就在此處,送禮于你。”
李琨和淡淡注視著他,等崔飛羽噼里啪啦一頓說完,拱手道:“謝師兄提點,只是守玉有一點不明,還望師兄解答。”
“你問。”崔飛羽揚眉。
“季孫僭越禮制讓孔夫子惱怒,可李氏并非季孫,崔兄所言偏頗,還未曾入席,就如親身經歷了一般似的?!崩铉偷暤?,“崔兄為何不親眼去看看?”
崔飛羽笑了兩聲,他今日雖魯莽,但也是聽了伯伯的話,來試探一二。瞧著那李琨和毫無波瀾的樣子,倒真不像與外蕃勾結,僭越禮制。
那使者,真的與李家無關嗎?
崔飛羽思忖幾秒,懶洋洋道:“你若是能請動我這馬去了你家車馬房,我便隨你進去?!?p> 李琨和瞥了眼穹馬,那馬眼生的又大又水靈,長長的睫毛直直地生著,黑眼珠看了一眼李琨和,又看向前方。
這模樣,跟他主人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倨傲。
崔飛羽讓太傅嫡孫親自為他牽馬,就算是皇子也沒有這個道理,李琨和面上一絲慍怒的神情都沒有,上前一步,卻被崔飛羽攔了下。
——他知道自己這樣要求過分,可心里憋悶,實在是想要從李琨和這兒討份歡愉。
于是,崔飛羽道:“哪里能讓你親自去牽,你喚你家小廝來就是?!?p> 李琨和露出一副笑面。
他招手喚了李守財,李守財小跑挨近,一直低垂著頭,途中豆大的汗珠從額前滑落兩滴。
明明是還有些冷的時節(jié),李守財?shù)囊律讯伎旖窳恕?p> 李琨和低聲吩咐了兩句,李守財點頭,等崔飛羽再抬眼看去,卻見那小廝站在馬前,先觀察了一下馬,然后抬手摸了下馬臉,那穹馬一動未動,沒踢沒跺腳,像成了石頭一般。
崔飛羽這才分出一絲興趣來看了眼李守財,就見這人面上皺紋橫生,黑發(fā)間露出幾根白發(fā),他安撫馬兒的手法很嫻熟。
崔飛羽不屑地想:班門弄斧。
果然如崔飛羽所料,不管李守財怎么作為,穹馬就是不動,偶爾被哄急了也只是甩甩頭,一點都沒有不耐煩的模樣。
崔飛羽懶怠再等,看向李琨和就要開口的瞬間,耳畔突然響起馬兒痛苦的嘶鳴聲!
他猛然回頭,卻見自己平日里最最寵愛的穹馬,如今已是倒在了地上,汩汩鮮血淌開來,很快鋪滿幾方街石。
崔飛羽愣了兩秒,怒火后知后覺洶涌噴發(fā):“誰允許你殺它的!”
李守財卻只遙遙對他行禮,一言不發(fā)。
崔飛羽終于看向李琨和,氣笑了:“你允他的?”他走進一步,又說:“李琨和,你好大的膽子!敢殺小爺我的穹馬!”
后半句崔飛羽壓低了聲音,那低沉駭人的氣勢卻依舊排山倒海般讓周圍的人放輕了呼吸。
李琨和一步未退,連神色、語氣、語調都沒有改變,“是我允的,崔公子只說讓穹馬移位,我做到了。
請吧,崔公子?!?p> 崔飛羽胸脯劇烈起伏,他眼眶紅了,那穹馬的意義非凡,如今就這么被李琨和輕飄飄一句話就死了,他就如同失去摯友一般,心臟鈍痛。
可話是他說的,事也是他允許了以后才做的,他壓根沒預料到向來文質彬彬的李琨和,會想出這樣血腥殘忍的主意!
崔飛羽袖子下的手有些發(fā)抖。
十五六歲年紀的少年,向來是慕強,愛面子的時候,崔飛羽從前猖狂,卻從未見過血腥場面,他想李琨和也是這樣的,不,說不定,李琨和還不會碰葷食。崔飛羽一直都是這樣想李琨和的:謫仙一般的人物,像觀音座下的童子,生得一副明月模樣,心,應該也是慈悲又明朗的。
但他錯了。
他以為李琨和好欺負,以為李琨和好說話,但今日李琨和就站在這里,對上他崔飛羽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請吧,崔公子??蛇€是有不滿的地方?”
風,乍起了。
血腥味順著風吹到眾人的鼻腔。
李守財做著自己的事,麻利安排人抬走穹馬,又讓人把血洗刷干凈。
崔飛羽咬緊牙關,沒有落淚讓人看了笑話。
李琨和立在一旁,如晶石一般的眼睛終于彎了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