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哥哥的生辰,宮里沒幾個人知曉,但我和觀棋卻不會忘。
我們不好出宮,便等到晚上,待宮里喧鬧的聲音漸漸消失,我們拿著蠟燭紙錢偷偷找地方燒了。
雪白的紙錢在火中燃燒,風一吹,就呼嘯著卷向遠方,飄飄然然,清清冷冷。
我通紅著眼睛看向觀棋,他倒是沒哭,只是面色蒼白、沉默不語。我知道他是在強忍著淚水,他總是這樣,從不會釋放自己的情感,暴露自己的軟弱。
我沉默了片刻,忽然嚎啕大哭起來,哭得又流鼻涕又流淚,觀棋一臉驚愕地看著我,我踉蹌著上前,一把抱著觀棋,哭喊道:“你父親生前最疼愛我,他還說等我長大,要給我娶一個漂亮媳婦兒,他說話不算話,我今年都32了,沒見他來幫我,他說話不算話,他是個騙子?!?p> 我哭的驚天地泣鬼神,觀棋的眼神變得柔軟起來,似乎想要安慰我些什么,我正得意,忽然,一個清脆的聲音在我背后響起:“將軍?”
我回頭,看見三公主穿著半舊的嫩黃色裙衫,手里撐著一把素傘,漆黑的眼睛里全是疑惑,我這才意識到下雨了,雨水打濕了我的衣服,也打濕了我的臉。
“你們在干什么呀?”
我又哭又笑,尷尬地想找個地縫鉆進去,觀棋站出來,輕輕道:“公主這么晚了,還沒有睡嗎?”
她不答話,看到了我們腳邊的紙錢,驚呼道:“你們竟然在這里燒紙錢?”
我嚇得堵著她的嘴,她笑著扒開我的手,小聲道:“這里有風,晚會兒還有侍衛(wèi)巡邏,你們下次可以去冷萃宮,那里鮮少有人路過。”
我們兩個呆若木雞,只是傻笑著點頭,她似無所覺,抬頭望了望黑沉沉的天,提醒我們:“雨要變大了?!?p> 她的話音剛落,久候的大雨便噼里啪啦地砸下來,雨水順著我的下巴往下滴,一道驚雷炸在天邊,瞬間亮了半邊天,她將傘抬在我們的頭頂,我連連拒絕,她輕輕對我笑了笑,道:“可以幫我打一下傘嗎?”
我慌忙接過傘覆在三公主的頭頂上,她卻蹲下身去收拾燒一半的紙錢,地上都是泥水,但是她卻沒有任何嫌棄,眼疾手快地把紙錢連同灰燼都捧到了手里,觀棋想要去幫她,她搶先一步道:“咱們先去冷萃宮吧。”
冷萃宮是名副其實的冷宮,里面又黑又潮,三公主卻輕車熟路地走到了里面,將手里的腌臜東西埋到了樹下,她抬頭對我們笑:“這下就沒人發(fā)現(xiàn)了。”
我收起傘,將身上的手帕遞了過去,三公主沒接,蹲下身在院子的積水里洗了洗手。洗干凈后,她又仰起頭對我們笑,像是暖陽里開得正好的春華,把所有景色都壓了下去,春色只在她眉眼上。
觀棋看著她,微微蹙眉,也問出了我心里的疑惑:“公主似乎對這里很熟?!?p> 她點點頭:“我經(jīng)常來這里玩?!?p> “你不怕嗎?”
她有些不解:“有什么可怕的?”她又補充:“你放心,你們燒紙錢的事,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p> 我咳了幾聲,微微彎下腰去,眼底盛著溫柔的笑意:“微臣相信公主。”
“所以你們是在祭奠鄭大將軍嗎?”
觀棋表情變得凝重起來,我點點頭:“今日是我大哥的生辰?!?p> “是嗎?”她低聲笑了笑:“今天也是我阿娘的忌日?!?p> 我朝她看去,月光溶溶而溫柔,照亮她轉身時被風吹起的衣角,我苦笑著道:“公主一定很難過吧?”
她愣了愣:“人死了,為什么一定要難過?”
我又被三公主大逆不道的言論驚住,觀棋先道:“你不難過嗎?”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們每個人都是要死的,死亡不是一切的結束,在我看來恰恰是一切的開始。有的人生來卑賤,一生有吃不完的苦,倘若死亡可以結束一切的痛苦,那死就不值得難過。”
我饒有興趣地看著三公主,覺得她與尋常少女都不同,她不會患得患失,不會感時傷今,她竟有著十六歲的相貌,六十歲的心智。
這一番言論似乎也吸引住觀棋的興趣,他靠近三公主,遲疑道:“那倘若至親的離世,也換不來一個人的傷心,不就是沒有心嗎?”
觀棋一直以為自己是沒有心嗎?聽到這里,我想上前去寬慰他,三公主輕嗔含笑道:“可是你總要允許有人安靜的傷心呀?!?p> 我大聲笑了笑,心里一塊大石頭,忽然落地了。
觀棋聽到這句話,也如釋重負地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眼睛就亮晶晶的。
我們?nèi)擞幸淮顩]一搭的說著話,笑聲此起彼伏,過了許久,雨住了,我們方才回去。
天一放晴,我們又到了賽馬場,有了昨日的緣分,我們和三公主走的更近了些,她的性子也變得開朗起來。此時三公主一襲流羽青衫,像一只翠鳥一樣奔馳在草原上。
我拍馬追上她,大聲道:“紇紇人喜歡賽馬,怎么?敢不敢跟我比一場?!?p> 三公主很開心,道:“自然敢,就是不知道贏了有什么彩頭?”
“隨你要什么?!?p> 她震驚不已:“真的嗎?”
“當然?!?p> “我是不會輸?shù)摹!彼χ昧ε脑隈R身上,馬兒長鳴一聲,飛快地往前跑,很快就超過了我,
我輕笑一下,也用力拍馬,和她并駕齊驅起來。
“將軍,我剛學會,你讓讓我?!?p> 我爽朗地笑出來:“賽場上哪能放水,想贏我,你得憑實力?!?p> 她老大不樂意,更加用力地拍馬,速度之快,好幾次差點讓自己摔下去。
我在后面大喊:“小丫頭,為了贏不要命了?”
她只管跑,沒一會便到了終點,她在馬背上朝我揮手,笑道:“我贏了?!?p> 我駕馬走到她面前,道:“好,你想要什么,只管開口?!?p> 她眉眼彎彎,“什么都可以嗎?”
“當然?!?p> 我原以為她會要見馮嬤嬤,誰知她不假思索道:“我想出宮?!?p> 日落星升,陛下靜靜地坐在親政殿審批奏章,宮燈搖曳恍若繁華浮世,卻蕭索無聲。
他孤獨地坐在暗影中,揉了揉眉心,抬起眼看我:“朕說過了,無論三公主有什么心愿,你都盡力滿足她,不用來問朕的意見?!?p> “陛下,三公主想要出宮。”
陛下端起茶水一飲而盡,思慮了一會,道:“允她?!?p> “可是外面不比宮里,萬一有什么意外…”
陛下看著我,“那就多帶些人手,她從小長在宮里,還沒見過外面的世界,你帶她去玩幾天?!?p> 我笑了笑:“陛下有心了?!?p> 皇帝皺著眉,再次拿起了奏折。
我把消息告訴三公主時,她高興極了,嘴角止不住地笑,我問她為什么這么開心,她說出去玩當然開心了,她說:“將軍,直到今天我才覺得自己是公主。”
天剛蒙蒙亮,我們便坐上了出宮的馬車,觀棋坐在她身旁,困意闌珊,三公主卻像打了雞血一樣東張西望。
她道:“將軍,宮外是不是很熱鬧?”
我點點頭,馬車在這時突然停了,有侍衛(wèi)朝我們走過來,我將腰間的玉佩拿出來,冷聲道:“快快放行?!?p> 侍衛(wèi)趕緊為我們閃開一條路,三公主看著我手里的玉佩,驚奇道:“這是什么?”
我將玉佩給三公主看了一眼,“這是陛下的通行佩,見它如見陛下。”
“怪不得他不會攔我們呢?!?p> 我笑笑,掀開了車簾:“你看,現(xiàn)在街市已經(jīng)有人開張了,想好早飯要吃什么了嗎?”
她明亮的眼睛轉呀轉,最后說:“包子,我想吃包子?!?p> “怎么是包子?”
“嬤嬤說宮外有一家豬肉鋪,他家的包子實惠又好吃?!?p> 我點點頭:“那好,就吃包子,今日你想吃什么都依你。”
她有些受寵若驚:“將軍為什么突然對我這么好?”
我很想告訴她,我是授了陛下的旨意,但是公主應該不信,也不會領情,只好解釋道:“假象而已,明日要開始對你魔鬼訓練了?!?p> 她的小臉耷拉下來,頗為委屈的看著我,觀棋閉著眼笑出聲來,三公主湊到他面前問道:“你不是睡著了嗎?”
“馬車顛簸,如何睡得著?!?p> 三公主笑了:“還以為你坐如鐘呢。”
我看著拌嘴的兩人,無聲的笑了。
太陽升起的時候,觀棋找到了那家包子鋪,三公主從馬車上下來,對周邊一切都感到好奇。
老板娘只當是一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大小姐,對她愚蠢的問題有問有答。
說的累了,她才老老實實坐下來吃飯,一口氣,她吃了六個包子。
觀棋對于三公主的飯量震驚不已,如果不攔著,她恐怕就會積食了。
“你不撐嗎?”
三公主搖搖頭,又問我:“將軍你不撐嗎?”
我看著桌邊四五個空酒瓶子,解釋道:“我跟你又不一樣,我這是酒?!?p> 她也道:“我不撐,我還能吃?!?p> 我佩服的五體投地,依她的胃口,吃窮一個紇紇應該不在話下吧。
“飽了?!?p> 我和觀棋終于松了一口氣,她再吃下去,店里的人就要圍著她看了。
一出包子鋪,我們便看到幾輛樣式一模一樣的馬車從面前過去,三公主好奇道:“這是誰家的馬車?怎么這么有錢?”
我正驚訝于她對宮外世界的一無所知,觀棋已一字一句解釋道:“這是租賃的馬車,不是私人的?!?p> 她點點頭,又道:“租這樣一輛馬車貴不貴???”
“不貴,一兩銀子就能租到規(guī)格不小的馬車?!?p> 她點點頭,注意力又飄向別的地方:“你看,旁邊有賣糖葫蘆的。”
“你要吃嗎?”
“當然,你要嗎?我去買?!?p> 我搖搖頭上了馬車,示意觀棋陪她一起去,誰知她跑的飛快,“不用,你們就在這里等我,我要自己去買。”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透過車窗,我看到她一身鵝黃色的裙衫,一副千金小姐的打扮,卻叉著腰跟人討價還價,讓人哭笑不得。
我側目看了看身邊的觀棋,他也在看三公主,我道:“你覺得三公主,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觀棋有些驚詫,回頭看我道:“有時聰明,有時蠢笨,有時懦弱,有時大膽?!?p> 我笑出聲來道:“確實,原先我也這么想,不過現(xiàn)在,我倒覺得她是一個聰明人。”
“何以見得?”
我遙遙地看著她的背影:“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總覺得她不像外表那樣單純?!?p> 觀棋滿臉疑惑,我解釋道:“當然,我生性多疑,這只是我的猜測?!?p> 他把目光又放在了三公主身上,道:“她很可憐的。”
我笑笑,語重心長道:“觀棋,你是一個理智的人,有句話我本不該說,但為了大局,還是想提醒你一下?!?p> 他一臉嚴肅地看著我,我接著道:“你知道公主以后是要和親的吧?”
觀棋受家族熏陶,小的時候讀了很多書,他十歲的時候,私塾先生找我嫂嫂請辭,他說你們家的這個孩子早慧,天下的書都已經(jīng)快被他讀完了,我沒有什么可以傳授的了。
我們當時不以為意,后來才覺得觀棋這個孩子真的和別人不一樣,他多思敏感,沉默寡言,經(jīng)歷了巨大的變故后,喜怒又不形于色,我至今還記得哥哥戰(zhàn)死的消息傳到鄭府那天,所有人都在嚎啕大哭,只有他一個人木然地站在原地,所有的情緒都被他壓到心里,臉上不悲不喜。
直到他遇見了三公主,他為她受委屈而感到憤怒,為她開心而感到高興,他終于像一個正常人一樣有了情緒,這些細微的變化,可能他自己都沒有發(fā)覺。
兩個孤獨的可憐人走到了一起,又怎會不相互吸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