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上戰(zhàn)場,我們不攔你,但你萬不該對許師父不敬,他是你跪膝叩首拜認的師父。你也別忘了此行到底是為何,我們雖非流民背井,但也并非閑散出游!”
凌靜面上含笑,眼里一派冷凜,吐字如珠,清晰入耳:“師父大義,不辭辛勞,鞍前馬后護我凌家弱小迢迢千里奔故里,若非拳拳愛徒之心,先生何至于此?到頭來還要受你唾沫星子!”
“凌鋒,仁義禮智暫且不提,你為長兄,我為幼妹,給你一巴掌是不該,但我今日不會與你道歉。在你決定棄家赴戰(zhàn)場充軍殺敵時,我作為平輩還是得給你一席忠告?!?p> 她字句鏗鏘:“二皇子雖年僅十一,但你別忘了,虎父無犬子。當他肉眼能辨物時就已見慣排兵布陣,牙牙學語時就已習讀兵書卷案,蹣跚學步時早已持槍射箭緊韁繩。三歲駐扎并州兼任太守,六歲帶兵隨父親征,八歲鎮(zhèn)守三州,十一統(tǒng)帥重兵死守?州?!?p> 凌靜冷笑一聲,步步上前,緊逼著凌鋒節(jié)節(jié)后退,她說:“誠然,你是比他年長,可你與他相比,你除了虛長他幾歲,還有什么能拿出手來勝他?聽風就是雨,僅此一點,你就輸?shù)脧氐?!更別提官場詭譎與戰(zhàn)事遠慮,你是沒有半分自主遠見!他是皇子,當今親生,親兒子鎮(zhèn)?州,試問哪個當?shù)臅米詡€親兒子送死?!但凡援兵有延,皇子有個三長兩短,滿朝文武就等著興師問罪,一家老小準備提頭去見天子!”
凌鐺緊盯著此時此刻的凌靜,仿佛不認識她。依舊是一身粗布麻衣,卻掩不住她周身雍容華貴的氣度,仿若身處昭明宮殿上首,不容置喙的訓責一頑固大臣。
哪里還有半分以往的淑柔姿態(tài)。
凌靜死盯著凌鋒眼睛,繼續(xù)說:“要換做是你鎮(zhèn)守?州,只要其中一環(huán)卡你一時,敗仗失守事小,倘若朝中有人從中漁利使壞,非說你勾結(jié)棄城,介時滿門問罪抄斬,你當真問心無愧?我不滅你志氣,更不殺你威風,祝你今日棄全家弱小上戰(zhàn)場,來日你封王拜相無連襟?!?p> 最后一字落下,凌鋒再也承受不住,整個人連連后退,撞倒窗下的爐子,陶罐落下地,瞬間摔得四分五裂。
“二哥若不嫌棄,我必義不容辭陪你一道,死在哪兒不是死?至少死得其所?!绷杌磪s在此刻悠著細小的嗓音突兀出聲。
凌淮直言不諱,把死字咬的輕,卻如同一把重錘敲擊在每個人頭頂。
戰(zhàn)亂年生,舉家搬遷,前途未卜,凌家沒個年輕力壯的男丁把守,再如何有心機手段,手無縛雞之力,遲早淪為魚肉。
凌岑忽然扯著嗓門嚎啕:“我不想死?。【退闶撬酪膊环珠_!大姐姐,我們一家人要死也死一塊兒,一把黃土埋一堆,不做孤魂野鬼!死了也不吃二哥你上的香,我們?nèi)フ夷铮凑蛘趟廊艘淮蠖?,我們一家人搶野食去!怎么也餓不著……”
他一嗓子險些把房頂掀了,震得七弟也開始練嗓子,一聲賽比一聲高,嗚哩哇啦,嚎得人耳根子疼。
“閉嘴!”凌瓊被嚎得太陽穴直突突,一個河東獅吼,立馬鎮(zhèn)住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凌岑。
“大半夜不睡號喪呢?!”左鄰右舍扯著嗓門大罵。
凌瓊?cè)嘀栄?,不忘順手賞凌岑腦瓜子一個掌風,厲聲下達命令:“睡覺!”
凌靜趕緊轉(zhuǎn)身抱起七弟哼著小曲兒哄他,指使凌淮出門去樓下問小二借個罐子。
凌鐺眼疾手快接過許師父手里提溜的干柴,跑到窗邊,提起凌鋒腿邊的小爐子,借機偷瞧了他一眼,瞄到凌靜正往這邊看,嚇得她連忙往門口躥。
一夜無話,醒來后又是顛簸趕路。
凌鋒自酒館住宿那一夜,被凌靜打了一巴掌,倒像是打啞巴了一般。
他埋頭駕車,不再拿眼去瞧路途的人物風景,更不主動開口與人搭訕。大伙兒都清楚,他裝了滿腔愁緒,卻無人敢上前替他開解。
榆州與京都搭界,是個富饒水郡,來來往往商客船只不絕,本地人軟聲噥語似水的柔。
而由甘州到榆州,因要避開戰(zhàn)事焦灼的?州,不得不繞路去茨州渡口,再走水路,蜿蜒著大江橫穿三州才能抵達榆州圩渡。
他們一行人棄車漂了三個月才登岸。
榆州,上賦城。
入了城,但見商鋪鱗次櫛比,路攤小販吆喝聲似咿呀唱著曲,街道行人密集,口音龐雜,衣著款式不一,著實開泰熱鬧。
凌靜背著七弟走在前面帶路,一路穿梭盤繞,才止步一條青磚鋪砌的深巷。
巷子里住宅一戶挨著一戶,家家門首還掛著新年換上的紅燈籠,門框貼著對聯(lián),大門貼著一對猙目門神。
凌靜領著他們來到最靠里的一戶門前,門上依舊貼著門神,瞧不出原來鮮色,門漆斑駁,門環(huán)銹蝕,一把大鎖孤零零咬合,一別經(jīng)年,終是盼回了故人歸家。
“阿鐺,鑰匙在你身上嗎?”凌靜托著大門鎖,轉(zhuǎn)頭問凌鐺。
“阿鐺?……”
凌鐺望著門檐有些愣神,腦海里有關(guān)于這座宅子的記憶逐漸活泛,身周的聲影漸漸模糊。
她初來乍到,還是個呱呱墜地的嬰兒,以為是新生,沒想到是穿書。
那時的凌家還算富余,家里還有丫鬟婆子,門前有護院打手,更有延師住家教書,吃穿用度雖比趕不上公子王孫,卻也是綾羅綢緞由心裁剪。
她以為投了個好胎,可以安逸一生,沒曾想自打她出生后,日子一日比一日節(jié)儉,到最后,李氏開始搬家。
越搬越遠,孩子越搬越多,家是越搬越窮。
她對李氏的菩薩心腸恨鐵不成鋼,明明自己過得不盡人意,還見不得別人扎苦海里掙命。
攤上這么個會集男女主的親娘,她心里嘔血慪死了。
湊齊男女主又不能召喚神龍許愿,她到底圖什么?純粹爛好心,遲早吃大虧。
“阿鐺?”
呼喚聲將凌鐺從往昔的情緒波動里脫離,她茫茫不知所以然的睜著眼睛,望著眼前一雙雙眼睛里流露出的關(guān)切,心里那股厭世的抵觸情緒瞬間煙消云散。
“沒事吧?”凌靜單手托抱著七弟,伸出一只手來探著她額頭,滿眼擔憂,“生病了?不發(fā)燒啊?!?p> “想什么呢這么入神?”凌瓊?cè)嗔讼滤^頂。
凌鋒肩上架著凌岑,皆不眨眼地瞅著她。
凌鋒生硬地扯開嘴角,一抹算不上笑的笑浮他臉上,難掩擔憂地出聲喚她,“小妹?又想娘了?”
“四姐不會是把鑰匙弄丟了吧?”凌岑揪著凌鋒頭上的發(fā)辮猜測。
許師父牽著馬停在一旁,也出聲寬慰道:“沒了鑰匙不打緊,阿峰力氣大,單手擰開門鎖不成問題?!?p> 凌鐺忙道:“沒呢,在包里?!?p> 她抬手要取下肩頭的包袱拿鑰匙,手一動,才發(fā)現(xiàn)凌淮悶不吭聲的牽著她手。
凌鐺回握了下他的手,安撫他說:“別擔心,只是離家太久,有點認不得了,一時不大敢認?!?p> “嗯?!绷杌此闪耸帧?p> 拿出鑰匙開了門,入戶門廳前的一進花園長滿了草芽,茵綠蔓延至前廳石階上。
院里有一口大水缸,水面飄著團綠的蓮葉和水草葉,水清澈見底,清楚見得缸底下積攢了厚厚一層泥淤。
凌家祖宅是所四進大宅子,屋里的梁柱石板不算太破舊,搬家時收撿在櫥柜里的床單棉被和衣物倒是嶄新,因久無人煙,有一股嗆喉嚨的霉味。
一到家,又是馬不停蹄的灑掃庭除,盼著好天氣晾曬衣服被子。
凌鋒和許師父翻墻爬樓修繕屋頂;凌瓊在外面往家里置辦新家具,順便繼續(xù)發(fā)展她的生意經(jīng);凌岑走街串巷跟隔壁鄰居的孩子打聽家長里短,順便替家里借一些小工具使。
忙忙碌碌一個多月,宅子總算是窗明幾凈,各自開始按部就班過日子,家中有了鮮活氣兒。
“我托人問了,城里有個崇文書院,請的都是德高望重的老先生?!绷璀倱芘惚P,“離家不遠,學費雖然是貴了點,但我們家現(xiàn)在不省那幾個錢,正好我明天要去趟渡口,順道送你倆去書院報名?!?p> “大姐姐,不能請先生上門教書嗎?”凌岑扭著身子撒嬌,他不想去書院被各種規(guī)矩管束。
凌靜屈指彈他一個腦崩兒,沒好氣道:“我還沒掙上幾個錢,你倒先學會驕奢淫逸享受生活了?我可警告你啊,你要是敢在書院里惹是生非,我立馬把你送?州打仗去!”
正好凌鋒扛著床架子路過賬房,聞言猛地頓住身子,直不楞登轉(zhuǎn)來眼睛。
凌岑見勢不對,拔腿溜了。
凌淮朝凌鋒頷首打招呼,“二哥?!?p> “嗯。方才……”
“我還有書沒念完,暫且告退?!绷杌措S便找了個借口走了。
凌瓊單手撐著額頭,掩耳盜鈴,避免同凌峰對上眼,直把算盤打的啪啪響。
凌鋒一眨不眨的干巴眼神瞅得她心臟直打鼓,她擱心里不停默念:我只負責賺錢養(yǎng)家,可不負責管事啊。
沒僵持一會兒,凌靜端著個花盆路過,對站樁子的凌鋒喊道:“二哥?你扛著個床架子木在那兒做什么?聽大姐姐打算盤醒腦嗎?”
一聽到凌靜的聲音,凌鋒立馬挺直了背脊,干巴胡亂地回應了她幾聲哦,幾個抬步就不見了人影。
活跟老鼠見了貓似的。
凌鐺翻開床頭暗格,取出一個包袱,從里面拿出兩塊牌位來,一新一舊。
她拿手上看了一會兒,放回一塊舊牌,捧著新的出了門,直往祠堂去,將李氏的牌位供上香。
一轉(zhuǎn)身,撞見凌鋒撩簾進來。
凌鋒點了香,跪蒲團上用力磕了三個響頭。
他沒起身,背對著凌鐺,徑自出了聲:“小妹,你恨爹嗎?”
凌鋒和她才是李氏親生,他倆是真正的兄妹,也只有他會喊她小妹。
“不恨?!北阋说鶝]見過,恨誰也恨不上他一個無臉男。
“如果二哥也上戰(zhàn)場,你會恨我嗎?”凌鋒霍地站起身,扳著凌鐺雙肩追問。
“那二哥為什么非得去?”凌鐺不答反問。
“我見不得百姓流離失所,疆域戰(zhàn)事一日不平,終有一日會燒至京都。家寧,國不寧,我心不寧。堂堂大丈夫又何懼生死,成敗不論,得失不計,當初爹可以,我也可以?!彼哉Z決絕。
“你有大義,我佩服。那你有沒有想過我們?”
“我想了!這些日子里我日思夜想,可我待在家里能做什么?修撿屋瓦,搬動擺置,看家護院,大姐請了家丁用不上我,大姐滿腹生意經(jīng),定能護家里衣食無憂。我白賺一具男兒身,日常鎖碎更使不上拳腳,書經(jīng)文卷更不是我一介武夫能勘透明理。拘在家里無所事事,空存一身蠻力,不如上戰(zhàn)場殺敵!多取一敵首級,我大周便多一份安寧,是我眼下唯能做的事!”
“倘若大姐姐嫁了呢?”凌鐺厲聲問他。
“還,還有師父……”凌鋒霎時白了嘴唇,出口的話底氣不足。
“他是你師父,他姓許,不姓凌,遲早會離開凌家?!绷梃K字字錐心。
“那你想要我做什么?”凌鋒目眥欲裂,一個勁兒的搖晃著凌鐺,“做個擺堂瓶,像只螞蟥一樣攀咬著大姐養(yǎng)在家里,等著娶妻生子,單為凌家延續(xù)香火?我會瘋的。”
“倘若日后你死在沙場,非是英勇戰(zhàn)死,而是被掌權(quán)者忌憚設計誣陷而死,你也心甘情愿?”凌鐺紅了眼眶。
她是穿書者,同是當局者,這么多年來的朝夕相對,是塊石頭都該捂熱了,她實在做不到旁觀者清。
因知曉結(jié)局,因讀知書中人的不甘,更會替書中人意難平。
她也想改,更想盡心替諸位謀一個稱心如意的未來。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不論最終結(jié)什么果,都是我自食其果,是我心甘情愿?!?p> 他咧開嘴笑得豁朗,字句真誠而堅固。
一家子圍桌而坐,有說有笑吃晚飯。
待一桌子人吃下桌,許師父端著蓋碗茶清口,凌鋒撲通一聲跪他跟前,連磕好幾個大響頭,直言道出他要動身前往?州的打算。
“我不同意!”正給七弟喂食的凌靜當場摔了湯匙子,丟碗里濺出一圈湯水。
一屋子人靜若寒蟬。
凌鋒跪在許師父跟前沒起身,硬著嗓子出聲破了屋中死寂,“小妹同意了。”
凌靜猛地轉(zhuǎn)臉看向凌鐺,其余人也跟著將視線投來。
凌鐺接著凌靜擱下的湯碗繼續(xù)喂七弟,自顧自將周遭發(fā)生的一切無視個徹底。
一時間,眾人打量著她倆面面相覷。
凌靜定眼看了許久,又轉(zhuǎn)回視線盯著凌鋒,咬著字眼道:“阿鐺她還只是個孩子,她懂什么。只要我不同意,誰也別想離開半步?!?p> “我今夜動身?!绷桎h咬著牙幫子,狠狠閉了一閉眼,他竭力無視凌靜的逼壓,又朝許師父磕了三個響頭,“請恕徒兒不孝?!?p> 許師父長嘆一聲,擱了茶碗,卻沒言語。
凌鋒站起身,毅然向門外走去,路過凌瓊身側(cè)時,說:“大姐,家里就交給你了?!?p> “你這說的不是廢話嗎?!绷璀傤澲劢迍e開臉。
“二哥!”凌岑包著一眼眶淚水,死抱著凌鋒大腿不撒手,“別走!”
“在家聽話,別淘氣。”凌鋒揉著他腦袋,微用力推開他,繼續(xù)往門口去。
“你今日膽敢踏出這道門,從今往后,與我凌家再無瓜葛!”凌靜冷著眉眼威脅。
他頓在門檻,轉(zhuǎn)身拱手一鞠腰,“珍重?!?p> 他收手轉(zhuǎn)身,抬步出屋,一氣呵成,大踏步向前廳拴馬樁走去。
凌靜不轉(zhuǎn)眼的望著他背影消失在大門外,立于桌邊氣顫著身子。
屋中落針可聞。
她紅著眼,猛地一抬手,揮落桌上沒來得及收拾的碗,碗摔了個脆響,瞬間碎成了瓷片。